台灣導演楊德昌得了坎城影展最佳導演後,接受美國電視新聞頻道CNN採訪,表示接下來他要去好萊塢發展。記者問他,難道去好萊塢是電影人最後非得步上的一條終極道路?做一個以區域文化為創作特色的亞洲導演,真的不能夠留在自己的環境繼續創作?楊德昌回答,兩個主要理由:一是台灣電影工業已死;二是,好萊塢之於電影工作者,就像NBA美國職業籃壇之於籃球員的意義,任何自覺優秀的籃球好手,終究要到NBA場子上一試身手。
同樣,一向善於思考存在與生命深度的德國導演溫‧文德斯,最近幾年也在好萊塢工作。在他執導的紀錄片《樂土浮生錄》結尾時,他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安排。這部片紀錄一群年齡均七十歲左右的古巴資深樂手,處於半退休狀態,卻重新被一位美國音樂製作人挖掘出來,灌製唱片的一段記事。片中,不時出現,白色大浪越過堤防打在車輛熙攘的海灣道上,於具有風情的陳舊建築所製造出來的深淺陰影之間,一輩子浸潤在哈瓦那的老人緩步顛行,露出屬於他們獨有的思索表情。古巴世界如同老人的世界,是一個逐漸沈寂的世界。
到了片尾最後二十分鐘,美國唱片製作人歡喜宣布,他們將去美國紐約卡內基中心表演。先前一臉孤寂、安靜卻深情的老人們頓時笑顏逐開,樂得手舞足蹈,片子至此忽然轉為音樂錄影帶的華麗風格,長鏡頭少了,短鏡頭不斷跳接,顯現歡樂愉快的氣氛。到了紐約,一個老人佇立街頭,觀賞高聳建築物之中幾近峽谷的街道,車輛如大川流過,他留下「這裡真是太美麗」的評語。另兩個老人一起在他區散步,對櫥窗指指點點,互相認同「這裡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的感受。片子的高潮點即在他們終於在卡內基中心登台,接受觀眾安可歡呼。片子至此結束,留予觀眾一股圓滿的情緒。喜愛音樂、終生奉獻音樂事業的老人,終於完成了他們夢想的旅程。旅程的終點是美國。
熟悉溫‧文德斯作品的影迷看到這樣的安排之後,當然會覺得不可思議。同樣的一個導演,才在他的《里斯本故事》提出一個關於現今世界如何大同小異的控訴。雖然,他在《世界末日》描繪了一個全球化路線流暢的世界,也表達了對浪遊的迷戀,但他卻使用了夢境去強調世界同化後人類無路可逃的憂困。
對溫文德斯最簡單直接的批判是,他終究是一個西方人。無論如何有哲學上的深度,他也無法拋棄他在世界地圖上的強權位置。對他來說,弱勢文化進入了強勢文化的殿堂,這就會是文化交融、世界和平的終極表現。卻忘記了這有點像官員在使用橡皮圖章,沒有經過認證的手續,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文化表現。完全還是以西方為本位的文化態度。
楊德昌的邏輯,又是另一個層次的問題。在台灣一直都有這些主導電影工業的文化菁英,口口聲聲說台灣沒有文化,台灣沒有市場,台灣電影已死。同樣一批人,年年都在拿國家的輔導金,去國外得獎,回頭順道批判國內觀眾如何缺乏文化素養。同樣一批觀眾卻支撐出春暉電影台、誠品書店和大大小小無數影展等理應冷僻品味的市場,還讓米蘭昆德拉、卡爾維諾、艾柯、馬奎斯等在西方世界也算難以閱讀的作家作品大為暢銷。楊德昌可以被質疑的地方,就像捷克人對米蘭昆德拉的埋怨,是一個文化身份的販賣嫌疑。他拿了自身文化作一個踏板,去取悅了他想像中的文化中心,安心接受了對方給他的角色安排。
過去十年,表面上中國和台灣電影和影展獲獎無數,但是,也早有異議指出,這些得獎作品包括色彩運用與議題的選擇,大多太過符合西方對於東方的傳統想像。支持得獎作品的一方則強調,正是因為這些電影反映出中華文化固有的情調,堅持本身的特色,加上又能顯示一種普世價值,所以才值得讚賞。
照理說,資訊流通,交通方便,這個世界已經真正成為「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人們來去自如,個體自由意志被彰顯,在哪裡工作,為哪一個社會服務,已不是重點。一個人應該能夠脫離政治的控制,行使他自由生活的權利。他要如何呈現他的觀點,如何創作,甚至如何販賣自己、或想要販賣的對象,說真的,都是他自個兒的價值判斷。
不過,我想到一部好萊塢浪漫喜劇片《為你瘋狂》,一位法國人告訴他的美國朋友,「在超人的故鄉,每一個人都是超人。唯有來到地球,超人才真正值得希罕。」譬如他的法國口音,在法國極為普通易見,到了美國,卻讓他成為擁有一口性感腔調的男人;而他的法國家常菜手藝,更讓他足以掛上「法國名廚」的招牌。
在文化互相接觸的時候,難免會出現這類超人迷思。就好像中國人不理解法國人為啥這樣吹捧著鞏俐,對他們來說,北京走一遭,處處能碰上這種長相的女人;而法國人認為普普通通的蘇菲瑪索,在亞洲人眼裡是驚天動地的美麗。
無意間當上文化超人的創作者,或許有一時的優勢,可是他們也會隨即遇上一個困境:那就是繼續販賣自己的文化特色,如中國音樂工作者譚盾住到紐約,還是要上CNN談中國哲學和中國民族音樂;或是誠實面對自己新的文化位置,像移民美國的香港導演王穎開始拍攝純美國影片,市場成績及影評反應便即刻不如從前,當時他以描述亞裔移民辛酸史而成名。
超人沒有了超能力,就會跟普通人一模一樣。拉丁歌星瑞奇馬汀清楚此點。在他出名後,乘勝灌製了第一張英文唱片,他再三強調,雖然他開口說英文了,他希望仍能帶給歌迷拉丁情調的享受。
如果,那些古巴老樂人也決定開口說英文,打算在紐約住下來,他們將看起來就像住在皇后區的一般拉丁老人,貧窮、邊緣化、庸碌平凡,少了異文化的神秘魅力,不知道溫‧文德斯還會不會想為他們拍紀錄片?
(發表於2000年11月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