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22, 2007

去遠方過年

當過年已不再是年節,而稱作年假時,人們開始大量旅行。

以往,過年趕路是為了回家。年節意味了家族團圓 ,拜訪親友,放炮打牌,豪飲奢食,電視、錄影帶、卡拉OK沒天沒夜地轟炸,工作了一整年的人們同窩在一間屋子裡,捧著肚子什麼都不作,只顧信口開河,誇言來年自己將如何革新洗面,重新做人。

而今,過年趕路是為了離家。時間一到,所有人都像是被尖銳口哨聲提醒的麻雀,從平時排排站的電線桿上一哄而散。這個人去了紐約散心,那個人舉家到泰國晒太陽,約了朋友去北海道滑雪,帶著情人一同上阿里山許願。趕路回家的遊子,回到了生長的城市,反而一個鄉愁的對象都見不著。

打了電話,原來,這個城裡的親朋好友去了你的城市放假,而你卻飛回了他的城市過年。什麼時候回來,趕在你出發回去工作之前見上一面,喔,他的歸期正是你的歸期;那麼,又是來年再見。

原本情深義重的年節之所以成了輕鬆悠閒的年假,與整個“家”的概念轉變有關。家庭本來與血緣牢牢相綁,年節便是一個儀式,讓分散在外的各路遠親近親奔向彼此,確認家族的印記。久久不見的家族成員一年就靠幾天日子互相搏感情。然而,時代演變,昔日傳統大家族已被星星點點的核心小家庭取代,都會新世代不是不婚,就算結婚也未必生子,離婚、再婚、同性戀都讓家庭關係的定義難以一口斬釘截鐵地說清。現代企業形式也間接打破了血緣與財富向來牢不可分的連結,金錢的流動將人們帶往全球各地,拿著不同護照,說著不同的語言,工作重新塑造了人們的生活倫理,家人是鄰近你生活重心的社群,不再是除了姓氏以外跟你毫無共同特點、除非年節刻意安排否則根本難以相見的一群人。

家族關係淡薄了,回家儀式褪除了神話色彩,年節不過是一年之間難得的假期,結合了十九世紀以降的休閒生活概念,工業時代的人們到了年假便紛紛像鬆脫了的螺絲釘,渴望開腿從機械化的生活框架出走。

人雖不過年了,期待節慶的心理卻未曾改變。到了這個時候,大家都希望作點什麼“特別的”。於是,旅行便成了這道精心安排的年節點心。每逢過年過節,旅行社團費漲了,航空公司機票調高了,旅館酒店人滿為患,所有人還是拼命往外擠,不亦樂乎。即使飛機誤點,碰上高速公路塞車,博物館門前大排長龍,遊樂場裡上個洗手間都要等上四十分鐘,即便小孩哭鬧,老人喊辛苦,夫妻為了旅遊路線吵翻天,隔年還是鬧哄哄趕鴨子全體上路。

過年嘛,就是要去外面走一走。

過年旅行,是一種新習俗,是全球化生活衍生出來的新奢華。脫離了賺錢溫飽的階段,奢華不再只是花錢吃鮑魚、購置名牌這類明白的物質揮霍,而是追求一種不同的生活經驗。當你想要去印度旅行,你不僅僅要去看看印度,而是要住進英印時代最後一位印度大君的古堡,坐上他的大象團隊游湖;去了日本京都,不能只是去金閣寺上香,更要住進小橋流水的民宿平屋,親手握飯糰,穿和服逛廟會。新奢華一族已經不太誇耀身上的英國風衣、手上的義大利提包或家裡的法國傢具,他們掛在嘴邊滔滔不絕敘說的,是許許多多不可能在他們生活裡發生的經驗、和他方的各個奇異場景。這個他方與我們生活的距離,是地理上、也是歷史上的遙遠。

你不能在你的社會找到遙望無際的平原打獵,上高山寒寺打禪坐,或用帆船航行於島嶼之間,他方便提供了幻想實現的地點。它不僅是一趟旅行的終點,也是另一種生命的起點。人們藉由旅行,探頭窺望別人的生活;如今,旅人甚至安排自己過起別人的日子,雖然短短幾天也過癮。

一樣是旅行,新奢華旅行往往多了那麼一點突變,好比襯衫人人都在賣,英國設計師Paul Smith決定在袖口內面繡上裸女,而買了一打襯衫的英國首相布萊爾穿了一年之後終於有一天發覺他的素面襯衫跟別人不太一樣,好像Paul Smith襯衫價格貴是有那麼一點道理。我們都已經回不到那個手工的年代,一趟看似量身定做的旅行就是暗繡在袖內的裸女,給了我們幻覺,自以為是茫茫眾生之中那株默默開花的木蘭樹,努力展現(及想要享受)獨特的生命姿態。

每年,就為了這點新奇的心情,人人攜家帶眷、勞民傷財地旅行,到後來,留在家裡過年簡直可恥,得蒙受巨大的社會壓力,意思是你家財務今年不夠豐收,你家小孩會長成不識世面的土包子,以及你這個人大概不怎麼懂生活情趣。終究,自己也會遺憾,以為錯過了什麼重大的人生經驗。

錯過,也許不曾真正錯過什麼。真正會教人心存懸念的,畢竟還是過年這檔子事。因為過年,就是要做點什麼。生命是這麼短暫,一年一年我們在數著自己的歲月,當“家”的同心圓不像以往這麼牢固清楚之時,現代人只能以自己為同心圓向世界伸出觸角,追求心靈真正的認同之地。說到底,過年不就是讓人一年一度省思自我、回歸歸屬的儀式嗎?

(2007年02月23日中國時報時論廣場)

Monday, February 19, 2007

痲瘋共和國

台灣新莊有一座山丘。近一個世紀以來,無人聞問,彷如禁域。如今台北縣捷運開到那兒,打算挖出迴車處,忽然,才發現本來以為荒蕪的一處野坡,其實布滿了日據時代的房子,裡面居住著從一千名剩存為三百多名的痲瘋病患。他們的年齡身體都跟那些建築一樣因與世隔絕而年久失修。政府蓋了一棟光鮮的醫院,緊鄰著將來捷運列車的停泊處,希望這群長年必須倚靠新鮮空氣、開放空間來生活的老人家放棄他們長期經營的緊密社區以及容許他們自由活動的這片山陵,搬進一個個空調控制的病房隔間裡。行動不便的老年痲瘋患者流著眼淚說,簡直就像臨老去坐牢。

坐在特製電動輪椅上,七十幾歲的老人家述說著政府如何不經溝通就擅自決策,強制移除他們一輩子賴以維生的生活細節,他們投訴無門,幾十年的親愛家園眼見著就要失守,憤怒混合了為自身疾病而自卑、為身處社會底層而悲苦的情緒,周圍僅剩下幾個大學生和劇場人士默默守在他們身邊,熱情卻徒勞地幫他們奔走。而,外來者只有一種時光停滯的啞口無言。

對照台客文化風潮的如火如荼,一個人頓時理解,文化認同的最初動機其實是為了族群平等,如果只適用一套文化的沙文主義替代另一套沙文主義,那麼一個社會真的僅僅進行了政權的轉換,而不代表社會人權的進步或文化尊重的覺醒。

台灣社會對社群文化的理解始終糾纏於文化大拜拜和政治幫派角力的原始階段,其中沒有發自內心的人類良知或衷心擁抱的人道法則,只有政客對執政權力、菁英份子對知識詮釋權的爭奪慾念。對弱勢族群的關懷不是為了伸張社會公義,竟成了打擊對手的方便手段。無論是堅持台客汙名化的正統台客還是商業炒作出來的流行台客,都不曾誠實面對那些後殖民時代對話的真正涵義:每個人都值得有尊嚴地活著。承認文化認同的權力就是承認不同歷史背景、不同語文環境、不同經濟階級所生養出來的人們都有保留他們大小社群的生存權利,無論這個社群是因自然地理、社會階級、歷史變遷、宗教理念、語言習慣或甚至是因著某種特殊疾病而形成。如果一直把文化認同當作鬥爭武器而不是人道理念,當然只會流於維護嘴皮上的正義,實則注重如何保存自身單獨族群的利益,而不會將之當作放諸四海皆準的道德原則,也無怪乎台灣商業歌手以為辱罵韓國同業是一種「對抗」,想競標國際活動的城市建設者能不顧廉恥地剝削外勞,他們自己卻看不出中間的反諷。

曾經,痲瘋病院的門口放了一池消毒水,人一旦進門,就永生不得離開。門外,高樓迭起,腳踏車換成轎車,日本政權到了民進黨執政,當台灣本土文化替代了民國時期的大陸文化,門內台籍痲瘋病患宣稱自己只認同痲瘋共和國,想要安心終老,葬在他們專屬的靈骨塔裡。可是,現在,這點他也辦不到。

毛澤東說,他發起了革命,可是紅牆外的人心沒有改變。也許,你以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其實根本不曾發生。人性沒有沉淪,因為它從未變化。當年自認是弱勢族群守護者的大學生現在是政治新貴、學院教授、傳媒主管和文化明星,午夜夢迴之際,真的那麼願意為自己的人性辯護?

(2005年8月31日中國時報時論廣場版《觀念平台》專欄,台灣社會看似時時變動,很多文化現象卻不動如山,宛如廚房陳年頑垢,永遠難以清洗,常常覺得多年前的文章至今還是表達了自己對現今時事的看法。台灣正名運動在年前如火如荼地展開,實用性還待另一個角度的探討,但是政治集體代替獨立個體生活卻萬古不變。)

Thursday, February 15, 2007

夢中的城市

在我搬來香港之前,香港從來沒有在我夢裡出現過。

香港回歸中國那個夜晚,天上飄著細細毛雨。狂歡的人群伸長了他們的手臂,臉上又是醉意又是迷茫,個個腳步踉蹌,“上海灘”所製成的鮮麗長袍和瓜皮小帽被雨水和汗水淋溼,因而發皺變形。午夜一到,路邊的香港警察頭頂戴著的警帽馬上從英國皇家警徽變成了中國國徽。老外嘖嘖稱奇,沒看見他們怎麼變的戲法。一個中年的香港警察眨眼,“這是魔法!”

隔沒多久,我住進了香港島。以往不愛說普通話的廣東人開始說普通話,雖然他們的生活方式似乎仍然一成不變。喝早茶、趕地鐵、買時裝、讀馬經、話八卦、啖海鮮、打麻將、管孩子、玩股市、買房產,他們的神態總是有股就算明天起床天塌下來了也會把日子這麼過下去的滿不在乎,他們的語言總是有股不然你把我怎麼樣的挑釁。

來不及問怎麼回事,香港快速殘忍的生活節奏很快把一個異鄉人捲了進去。

這座城市永遠充滿嘈雜的活動。沒有一座大樓不在進行裝修,一年到頭總是聽見蓋房子跟整公寓的工程噪音;私家轎車呼嘯而過,緊跟著雙層巴士、小型巴士、垃圾車,輪胎煞車的尖叫聲混雜引擎的加速聲,路上行人不由得拉高了嗓門,企圖把句子吼進同伴的耳朵裡;商店為了招攬顧客大聲放著搖滾樂;轉角路邊一家大型企業正用擴音器從事市場推廣活動;餐廳裡的客人個個大呼小叫,看上去好像在吵架,其實不過在跟家人交代周日郊遊的事情。

很快地,我就習慣了茶餐廳服務生拿奶茶過來時一定要重重放下的氣勢,菜市場小販幾乎是命令式地問我到底要買幾兩蒜,香港老闆在我達不到目標時大聲叫我去死算了,巴士司機在我說不清楚那裡下車時便連珠砲地咒罵。剛開始的錯愕,沒隔幾日,便被淡淡的譏諷感取代。我也學會廣東人的聳肩,跟那種不然你要我怎樣的吊兒郎噹。

生命太短暫,沒得浪費,也沒得浪漫。你快快說完,快快做完,快快弄完。我還忙著要賺下一筆錢呢。

我夢不見香港這樣的城市。上帝創造不出香港這座城市,只有人類自己才有能力。

全世界找不出像香港這麼人工調控的城市。層層堆積一路上山的高樓大廈,彼此之間以天橋相連,路面車子跑著,行人腳不沾地穿梭於空調環境。室內就是室外,連高爾夫球練習場也蓋在會所裡面。活在香港,感受不到上帝的自然氣息,只有人為的控制。一年四季,對地鐵、購物中心、辦公大樓、住宅這類空間不具絲毫意義。海洋不過咫尺,卻連一點魚類的腥味也聞不到。

作為一個人類,香港令你感到渺小,微不足道。你意識到有種大過你個人存在的力量在掌控你的世界,卻不是什麼宇宙神祕力量,而是蓋出這座城市的他們。他們可能是殖民者,可能是有錢的企業家,可能是政府菁英。你不屬於他們,他們卻擁有你的城市。平時在城市內看不見這些人,他們活在那些私人會所的高牆之後,坐在擁有大片黑玻璃的尊貴轎車裡面,住在高舉“私人禁地、非請莫入”牌子的濱海豪宅之內。

對他們而言,香港是全世界最棒的城市。香港的地緣位置讓他們來去自如,市場自由為他們聚集了巨額財富,所聘請的人工是這個世間最勤奮的一群人,他們的公寓能有一望無盡的廣闊海景,出入的餐廳能製造世界一流的美食,高級時裝還沒在巴黎上市就先送往香港販賣,週末乘坐遊艇出海,跟幾個富商好友邊談生意邊抽雪茄,同時,漂亮的妻子與孩子們可以下水游泳晒太陽。談笑之間,又是幾億商機進了口袋。隨時,想去歐洲或美國加拿大的另一個家,他們就跳上飛機,遠離亞洲的生活壓力,享受西方文明的優雅。

東方與西方,在香港,並不只是一種想像的文化情調,而是實實在在的生活享受。其中,沒有賣弄,卻有姿態,感官的貪婪重過一切。不去深究那些文化意涵,並不是香港沒有能力,而是有股“又何必”的味道。從一個光禿禿的蕞爾小島到今日的豐饒之都,從清朝政府到英國政府到一國兩制,香港像一個歷經太多歷史風浪的世故女人,坐在午後斜陽映照的窗邊,從容華貴,風姿綽約,臉上說不出是微笑還是鄙夷的無動於衷,可是再濃的裝扮也遮不住她那雙直直勾住你的犀利眼神。她不是不懂你在說什麼,她正是太懂了;太懂了,所以,懶得搭理。

就是這份懂,讓香港人對生命有份俐落的踏實。廢話不多,眼淚很少,柔情能省就省。可是,當他們的眼睛從盯了一天的電腦螢幕偶而轉到窗外即將落到海平面另一邊的紅太陽時,他們的眼角肌肉仍禁不住抽動了一下。但,也就僅僅於此,接下來還是要把會計報表交出去,下班走路回家的速度還是緊張得要死。香港人不喘口氣,只有拼命向前的慾望。因為每一個香港人都是異鄉人。他們及他們的家族來到香港,就是夢想著一個富裕安定的生活。來了香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為這份夢想打拼。而且是完全沒有退路的那種打拼。

住了香港那麼多年,我從來沒有感覺自己是異鄉人,正是因為所謂香港人對生命的追求將所有住在這座城市的靈魂都綁在一起。我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生命既是苦也是樂,唯有掌握當下這一刻,跟命運或世界或社會或其他什麼的狠狠搏一搏。就算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機運,說不定就我搏贏。誰知道。

當我坐在九龍往港島開駛的渡輪上,夜幕剛垂,天空仍是深黝的黯藍色,中環區域的辦公大樓窗口開始出現點點星光,隨著黑夜加深,不一會兒,整座香港島變成鑽石寶山,漂浮於穹蒼與海洋之間,發出不真實的童話光芒。那一刻,我又變成多年前剛剛進城的異鄉人,帶著虔誠的朝聖心情,敬畏地看著眼前的輝煌城市。

我從來沒有夢見過這種城市。我卻有幸已身在其境如此多年。


(發表於北京SOHO小報2007年三月號,香港明報世紀版,及新加坡聯合早報名采版)

Monday, February 05, 2007

晚餐


桌上的酒喝完了,菲利普提議他去巷口雜貨店買瓶新酒。客人嚷著不必了。他仍然堅持。門甩了關,她聽數著他下樓的腳步。

剩下她跟四個客人。客人自行用法文交談,他們談著今年歐洲的氣候如何無常。可怕,多麼可怕,七月份溫度高達三十七度,巴黎簡直成了一個印度城市,八月份又突降至十三度,所有人的暑假通通都縮短了。一個不能下海游水的夏天,根本不能算個夏天。

棕髮女孩咬著她微翹的粉色嘴唇,為了沒有機會好好展示她的比基尼而一臉遺憾,她的灰頭髮男友輕摟她的肩膀,說起他的前妻跟三個孩子花了他一大筆錢去科西嘉島渡假,弄得他們倆不得不就近去諾曼地避暑,棕髮女孩插嘴他本來答應帶她去土耳其,灰頭髮男人邊點頭邊撫弄她的肩頭,繼續說,誰知道八月底下起冰冷的雨水,害他們躲在旅館一個禮拜,什麼都不能做。

另一對夫妻同情地不斷頷首。套著粉紫洋裝的金髮妻子附和,他們帶著他們三歲孩子去布列塔尼,冷風呼呼地直吹,灌滿他們的衣領,站在海邊,他們不得不拼命吼叫,因為他們耳裡全是風聲,聽不見彼此在說些什麼。回來後大人聲音全啞了,孩子開始咳嗽,到現在都還沒有好。

沒人試圖跟她交談。雖然也沒有人把她排拒於談話之外。她想要加入,總是可以開口。

她喝了口水,遲疑著。她的法文句子還在她的腦子裡建構,灰頭髮的那個客人已經改口談起他辦公室的人事糾紛,他說得口沫橫飛,其他人興趣卻慢慢低落下去。工作的事情永遠千篇一律,不如旅行來得有趣。他自己的女伴掩不住百般聊賴,瞧往窗外,然後就驚叫起來,下雨了,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所有人於是都起身擠往窗前。大雨正毫不留情地潑往街上走著的人們與車輛。公寓的兩扇窗戶馬上被雨水敲得劈趴作響,淹沒了室內的慵懶爵士樂。站在窗口的客人拉長脖子,仰頭向上看,彷彿想探個究竟是誰在上頭惡意倒灌這麼多水下來。她坐在原位,看著她的客人們推開她的窗戶,伸手出去用掌心接水,任由雨水潑灑進來,弄溼了窗邊一排穿著鮮豔的泰國玩偶,那是菲利普從普吉島不辭辛勞親手帶回來的民俗工藝品。他會生氣的,她想,可是她什麼也沒做。

等她的客人們滿足了,或又感到無聊了,他們就會關好窗戶,回來桌邊繼續晚餐。

他們的法文越說越快,她已經無法跟上。反正,不會是什麼重要歷史記錄。生命總該容許錯過一些事情。她想要偷偷溜去洗手間,金髮女人的丈夫注意到她的身子移動,他們的眼神接觸,他於是善意地拋個微笑。他說,我們應該問問林來巴黎前都在亞洲做些什麼。他們叫不出她的中文全名,只喊她的姓。

她沈默。他們又問一次。深怕她沒聽懂,有人改用英文問她。帶點戲謔的口吻,她答,我寫詩。

換他們沈默。她以為自己的法文發音錯了,又用英文說了一遍。這終於引來一陣驚呼。詩人在巴黎可是大事。你寫中文詩,還是法文詩。有人把你的詩翻成法文嗎。妳都寫些什麼類型的詩。其實,灰頭髮客人的性感女伴雖然在文件影印店當店員,她也很有寫詩的野心。事實上,這名女店員寫得非常之好。雖然她還沒有在法國出版,也許可以先行發行中文版,如果林願意跟中文出版社推薦,他們會發現她的詩散發一股法國古詩的典雅氣息。

這名文件影印店的女店員把她那對西方女人的渾圓胸脯往林的面前一推,抬起她的下巴,嚴肅地對著林低低吟起,喔,花神的女兒,妳既不能讀也不能寫,也阻擋不了我墜入妳深藍湖水的溫柔,妳那一身雜種的鮮血,竟然招換一場大革命幫妳換成貴族的命。

林那張黃色臉孔流露東方人特有的平板安靜,看不出她在想什麼。女店員開始耐心解釋自己的詩。她寫的是路易十五生前最寵愛的情婦,一個出身卑微的娼婦,最後卻被當成特權貴族送上斷頭台。林覺得胃部隱隱有股脹氣,令她說不出話來。

菲利普推門進來,渾身是雨。他溼透的棕髮緊緊貼著白皙的額頭,清澈的水滴順著他高高的鼻尖滴下來,綠色眼珠子流出野性的光芒,她曾經覺得這種眼神很性感,現在看起來卻家常不過。四個客人又發出一陣驚呼,他們的注意力從她的詩轉到他的溼。

酒又上了桌。幾個法國人樂得嗓音都變大了。林收走桌上的杯盤狼藉,走進廚房,準備甜點跟咖啡。

雨繼續下著。她把頭頂在廚房窗口,看著下面溼漉漉的街道。狹窄的巷弄,陳舊的樓房,落寞的路樹,都籠罩在永遠深不可測的夜色裡。豐沛雨水落往街心,迅速往兩側溝渠流動,潛入深深的地下水道。這一切都令她厭煩極了。甚至這種厭煩,也讓她厭煩。

她的呼吸在窗玻璃上形成霧氣,她也沒那個心情去用手指畫畫。她的浪漫在搬進巴黎的那天就停止了。巴黎現在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天天炒菜做飯、洗刷地板的地方。她住的地方離所有美術館都有段距離,喝杯咖啡、坐段地鐵,她得算算菜錢。她只能等菲利普不工作的時候陪她上街,她一個人去商店總是很難得到店員善意的對待。小夫妻的貧賤搬到再偉大的城市也都是一模一樣。曾經,菲利普提議他們搬回他從小生長的外省城鎮,那裡物價便宜,有樹有河,還有美麗的老教堂,生活壓力會少一點。她卻不能想像搬離巴黎。

她在巴黎已經如此貧乏,離開了巴黎,她更什麼都不是了。

菲利普在客廳大呼小叫。他發現他的泰國娃娃全成了落湯雞,客人們紛紛表示不可思議,不知道雨水怎會跑進屋內。她扭開水龍頭,洗起碗盤。水聲嘩啦啦響著。菲利普喊了幾次她的名字,見她沒有反應,也就算了。

她擦乾咖啡杯,一個個端正擺上配套的盤子,正要把檸檬派與熱咖啡送出廚房時,電話鈴響了。她匆匆穿過廚房門及一群酒酣耳熱的法國人,接起電話。

她弟弟的聲音從遙遠的亞洲傳過來。他聽上去口乾舌燥,疲憊不堪,彷彿剛剛跑完一段頗耗體力的馬拉松。他告訴她昨晚母親身體不舒服,提早上床,今天清晨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他們送她去醫院,醫生證實了她的死亡。他人還在醫院,待會兒就要趕去上班。他想,她最好儘早安排回家一趟。關於葬禮的細節,她的弟媳會安排,日期定了之後,會再通知她。說到這裡,她弟弟停頓下來,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一時未找到適當的辭句,只是吞著口水。她靜靜地等著。

客廳裡幾個法國人唱起歌來,她在想這支曲調好熟悉,可是她想不起來是哪首歌。

過了一會兒,她弟弟吞了吞口水,終於又開口,現在情況很混亂,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她定了機票之後,再跟他打個電話。身處兩個不同洲際的姐弟都情緒木然,客客氣氣氣地互說再見,掛了電話。

放下話筒,她走回廚房。菲利普在她經過的時候,摸一把她的腰。她朝他笑笑,轉身繼續把甜點端出廚房。她將熱咖啡倒入一只只咖啡杯裡,來來回回,確保每個人都有杯熱騰騰的黑飲料。

菲利普鼓勵他的客人都去南亞渡假。那裡的沙灘既細又白,海水暖和得不得了,連冬天都能下水。而且海洋的顏色跟歐洲不一樣。地中海的海水是深邃的藏藍色,像一面明淨的鏡子,鑠鑠映照著蒼穹及在海面上航行的每一艘船隻。南亞的海水卻是透明的翠綠色,再深的海水也能讓人一眼看穿,裡面的海洋生物五顏六色,快樂地游來游去,絲毫不懼怕人類的窺視。

但是,菲利普笑著說,這就是亞洲,看似簡單卻不簡單。你以為你一眼看穿,其實你什麼也沒看穿。他摸了摸林的頭髮,就像亞洲女人,你以為她們都很年輕,因為她們個頭嬌小,皺紋很少,但她們心思卻刻滿百年老樹的年輪。

金髮女人問,林,真的嗎,你國家的海水是綠色的,而不是藍色的。

客人都走了之後,他們赤腳站在浴室刷牙,她洗了臉,把毛巾掛好,正要走去臥房,菲利普打個呵欠,聲音睏頓地問她,晚上是誰打電話來。腳步沒有停下來,她頭也不回地說,是我弟弟。他要幹嘛。不幹嘛,他只是打電話來叫我回家。你意思是回台灣。回台灣做什麼,他問。

她拉開棉被,上床,抱著枕頭,直接要睡了。菲利普追了過來,倚在臥房門邊,我問妳,他為什麼要妳回台灣。

喔,我媽媽過世了。

一頓晚餐吃下來,她覺得好累。累到精神有點恍惚,她的眼睛還沒有闔上,卻已經感覺在做夢一樣。

(發表於2007年2月號《聯合文學》月刊,並經世界日報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