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搬來香港之前,香港從來沒有在我夢裡出現過。
香港回歸中國那個夜晚,天上飄著細細毛雨。狂歡的人群伸長了他們的手臂,臉上又是醉意又是迷茫,個個腳步踉蹌,“上海灘”所製成的鮮麗長袍和瓜皮小帽被雨水和汗水淋溼,因而發皺變形。午夜一到,路邊的香港警察頭頂戴著的警帽馬上從英國皇家警徽變成了中國國徽。老外嘖嘖稱奇,沒看見他們怎麼變的戲法。一個中年的香港警察眨眼,“這是魔法!”
隔沒多久,我住進了香港島。以往不愛說普通話的廣東人開始說普通話,雖然他們的生活方式似乎仍然一成不變。喝早茶、趕地鐵、買時裝、讀馬經、話八卦、啖海鮮、打麻將、管孩子、玩股市、買房產,他們的神態總是有股就算明天起床天塌下來了也會把日子這麼過下去的滿不在乎,他們的語言總是有股不然你把我怎麼樣的挑釁。
來不及問怎麼回事,香港快速殘忍的生活節奏很快把一個異鄉人捲了進去。
這座城市永遠充滿嘈雜的活動。沒有一座大樓不在進行裝修,一年到頭總是聽見蓋房子跟整公寓的工程噪音;私家轎車呼嘯而過,緊跟著雙層巴士、小型巴士、垃圾車,輪胎煞車的尖叫聲混雜引擎的加速聲,路上行人不由得拉高了嗓門,企圖把句子吼進同伴的耳朵裡;商店為了招攬顧客大聲放著搖滾樂;轉角路邊一家大型企業正用擴音器從事市場推廣活動;餐廳裡的客人個個大呼小叫,看上去好像在吵架,其實不過在跟家人交代周日郊遊的事情。
很快地,我就習慣了茶餐廳服務生拿奶茶過來時一定要重重放下的氣勢,菜市場小販幾乎是命令式地問我到底要買幾兩蒜,香港老闆在我達不到目標時大聲叫我去死算了,巴士司機在我說不清楚那裡下車時便連珠砲地咒罵。剛開始的錯愕,沒隔幾日,便被淡淡的譏諷感取代。我也學會廣東人的聳肩,跟那種不然你要我怎樣的吊兒郎噹。
生命太短暫,沒得浪費,也沒得浪漫。你快快說完,快快做完,快快弄完。我還忙著要賺下一筆錢呢。
我夢不見香港這樣的城市。上帝創造不出香港這座城市,只有人類自己才有能力。
全世界找不出像香港這麼人工調控的城市。層層堆積一路上山的高樓大廈,彼此之間以天橋相連,路面車子跑著,行人腳不沾地穿梭於空調環境。室內就是室外,連高爾夫球練習場也蓋在會所裡面。活在香港,感受不到上帝的自然氣息,只有人為的控制。一年四季,對地鐵、購物中心、辦公大樓、住宅這類空間不具絲毫意義。海洋不過咫尺,卻連一點魚類的腥味也聞不到。
作為一個人類,香港令你感到渺小,微不足道。你意識到有種大過你個人存在的力量在掌控你的世界,卻不是什麼宇宙神祕力量,而是蓋出這座城市的他們。他們可能是殖民者,可能是有錢的企業家,可能是政府菁英。你不屬於他們,他們卻擁有你的城市。平時在城市內看不見這些人,他們活在那些私人會所的高牆之後,坐在擁有大片黑玻璃的尊貴轎車裡面,住在高舉“私人禁地、非請莫入”牌子的濱海豪宅之內。
對他們而言,香港是全世界最棒的城市。香港的地緣位置讓他們來去自如,市場自由為他們聚集了巨額財富,所聘請的人工是這個世間最勤奮的一群人,他們的公寓能有一望無盡的廣闊海景,出入的餐廳能製造世界一流的美食,高級時裝還沒在巴黎上市就先送往香港販賣,週末乘坐遊艇出海,跟幾個富商好友邊談生意邊抽雪茄,同時,漂亮的妻子與孩子們可以下水游泳晒太陽。談笑之間,又是幾億商機進了口袋。隨時,想去歐洲或美國加拿大的另一個家,他們就跳上飛機,遠離亞洲的生活壓力,享受西方文明的優雅。
東方與西方,在香港,並不只是一種想像的文化情調,而是實實在在的生活享受。其中,沒有賣弄,卻有姿態,感官的貪婪重過一切。不去深究那些文化意涵,並不是香港沒有能力,而是有股“又何必”的味道。從一個光禿禿的蕞爾小島到今日的豐饒之都,從清朝政府到英國政府到一國兩制,香港像一個歷經太多歷史風浪的世故女人,坐在午後斜陽映照的窗邊,從容華貴,風姿綽約,臉上說不出是微笑還是鄙夷的無動於衷,可是再濃的裝扮也遮不住她那雙直直勾住你的犀利眼神。她不是不懂你在說什麼,她正是太懂了;太懂了,所以,懶得搭理。
就是這份懂,讓香港人對生命有份俐落的踏實。廢話不多,眼淚很少,柔情能省就省。可是,當他們的眼睛從盯了一天的電腦螢幕偶而轉到窗外即將落到海平面另一邊的紅太陽時,他們的眼角肌肉仍禁不住抽動了一下。但,也就僅僅於此,接下來還是要把會計報表交出去,下班走路回家的速度還是緊張得要死。香港人不喘口氣,只有拼命向前的慾望。因為每一個香港人都是異鄉人。他們及他們的家族來到香港,就是夢想著一個富裕安定的生活。來了香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為這份夢想打拼。而且是完全沒有退路的那種打拼。
住了香港那麼多年,我從來沒有感覺自己是異鄉人,正是因為所謂香港人對生命的追求將所有住在這座城市的靈魂都綁在一起。我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生命既是苦也是樂,唯有掌握當下這一刻,跟命運或世界或社會或其他什麼的狠狠搏一搏。就算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機運,說不定就我搏贏。誰知道。
當我坐在九龍往港島開駛的渡輪上,夜幕剛垂,天空仍是深黝的黯藍色,中環區域的辦公大樓窗口開始出現點點星光,隨著黑夜加深,不一會兒,整座香港島變成鑽石寶山,漂浮於穹蒼與海洋之間,發出不真實的童話光芒。那一刻,我又變成多年前剛剛進城的異鄉人,帶著虔誠的朝聖心情,敬畏地看著眼前的輝煌城市。
我從來沒有夢見過這種城市。我卻有幸已身在其境如此多年。
(發表於北京SOHO小報2007年三月號,香港明報世紀版,及新加坡聯合早報名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