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過年已不再是年節,而稱作年假時,人們開始大量旅行。
以往,過年趕路是為了回家。年節意味了家族團圓 ,拜訪親友,放炮打牌,豪飲奢食,電視、錄影帶、卡拉OK沒天沒夜地轟炸,工作了一整年的人們同窩在一間屋子裡,捧著肚子什麼都不作,只顧信口開河,誇言來年自己將如何革新洗面,重新做人。
而今,過年趕路是為了離家。時間一到,所有人都像是被尖銳口哨聲提醒的麻雀,從平時排排站的電線桿上一哄而散。這個人去了紐約散心,那個人舉家到泰國晒太陽,約了朋友去北海道滑雪,帶著情人一同上阿里山許願。趕路回家的遊子,回到了生長的城市,反而一個鄉愁的對象都見不著。
打了電話,原來,這個城裡的親朋好友去了你的城市放假,而你卻飛回了他的城市過年。什麼時候回來,趕在你出發回去工作之前見上一面,喔,他的歸期正是你的歸期;那麼,又是來年再見。
原本情深義重的年節之所以成了輕鬆悠閒的年假,與整個“家”的概念轉變有關。家庭本來與血緣牢牢相綁,年節便是一個儀式,讓分散在外的各路遠親近親奔向彼此,確認家族的印記。久久不見的家族成員一年就靠幾天日子互相搏感情。然而,時代演變,昔日傳統大家族已被星星點點的核心小家庭取代,都會新世代不是不婚,就算結婚也未必生子,離婚、再婚、同性戀都讓家庭關係的定義難以一口斬釘截鐵地說清。現代企業形式也間接打破了血緣與財富向來牢不可分的連結,金錢的流動將人們帶往全球各地,拿著不同護照,說著不同的語言,工作重新塑造了人們的生活倫理,家人是鄰近你生活重心的社群,不再是除了姓氏以外跟你毫無共同特點、除非年節刻意安排否則根本難以相見的一群人。
家族關係淡薄了,回家儀式褪除了神話色彩,年節不過是一年之間難得的假期,結合了十九世紀以降的休閒生活概念,工業時代的人們到了年假便紛紛像鬆脫了的螺絲釘,渴望開腿從機械化的生活框架出走。
人雖不過年了,期待節慶的心理卻未曾改變。到了這個時候,大家都希望作點什麼“特別的”。於是,旅行便成了這道精心安排的年節點心。每逢過年過節,旅行社團費漲了,航空公司機票調高了,旅館酒店人滿為患,所有人還是拼命往外擠,不亦樂乎。即使飛機誤點,碰上高速公路塞車,博物館門前大排長龍,遊樂場裡上個洗手間都要等上四十分鐘,即便小孩哭鬧,老人喊辛苦,夫妻為了旅遊路線吵翻天,隔年還是鬧哄哄趕鴨子全體上路。
過年嘛,就是要去外面走一走。
過年旅行,是一種新習俗,是全球化生活衍生出來的新奢華。脫離了賺錢溫飽的階段,奢華不再只是花錢吃鮑魚、購置名牌這類明白的物質揮霍,而是追求一種不同的生活經驗。當你想要去印度旅行,你不僅僅要去看看印度,而是要住進英印時代最後一位印度大君的古堡,坐上他的大象團隊游湖;去了日本京都,不能只是去金閣寺上香,更要住進小橋流水的民宿平屋,親手握飯糰,穿和服逛廟會。新奢華一族已經不太誇耀身上的英國風衣、手上的義大利提包或家裡的法國傢具,他們掛在嘴邊滔滔不絕敘說的,是許許多多不可能在他們生活裡發生的經驗、和他方的各個奇異場景。這個他方與我們生活的距離,是地理上、也是歷史上的遙遠。
你不能在你的社會找到遙望無際的平原打獵,上高山寒寺打禪坐,或用帆船航行於島嶼之間,他方便提供了幻想實現的地點。它不僅是一趟旅行的終點,也是另一種生命的起點。人們藉由旅行,探頭窺望別人的生活;如今,旅人甚至安排自己過起別人的日子,雖然短短幾天也過癮。
一樣是旅行,新奢華旅行往往多了那麼一點突變,好比襯衫人人都在賣,英國設計師Paul Smith決定在袖口內面繡上裸女,而買了一打襯衫的英國首相布萊爾穿了一年之後終於有一天發覺他的素面襯衫跟別人不太一樣,好像Paul Smith襯衫價格貴是有那麼一點道理。我們都已經回不到那個手工的年代,一趟看似量身定做的旅行就是暗繡在袖內的裸女,給了我們幻覺,自以為是茫茫眾生之中那株默默開花的木蘭樹,努力展現(及想要享受)獨特的生命姿態。
每年,就為了這點新奇的心情,人人攜家帶眷、勞民傷財地旅行,到後來,留在家裡過年簡直可恥,得蒙受巨大的社會壓力,意思是你家財務今年不夠豐收,你家小孩會長成不識世面的土包子,以及你這個人大概不怎麼懂生活情趣。終究,自己也會遺憾,以為錯過了什麼重大的人生經驗。
錯過,也許不曾真正錯過什麼。真正會教人心存懸念的,畢竟還是過年這檔子事。因為過年,就是要做點什麼。生命是這麼短暫,一年一年我們在數著自己的歲月,當“家”的同心圓不像以往這麼牢固清楚之時,現代人只能以自己為同心圓向世界伸出觸角,追求心靈真正的認同之地。說到底,過年不就是讓人一年一度省思自我、回歸歸屬的儀式嗎?
(2007年02月23日中國時報時論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