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February 05, 2007

晚餐


桌上的酒喝完了,菲利普提議他去巷口雜貨店買瓶新酒。客人嚷著不必了。他仍然堅持。門甩了關,她聽數著他下樓的腳步。

剩下她跟四個客人。客人自行用法文交談,他們談著今年歐洲的氣候如何無常。可怕,多麼可怕,七月份溫度高達三十七度,巴黎簡直成了一個印度城市,八月份又突降至十三度,所有人的暑假通通都縮短了。一個不能下海游水的夏天,根本不能算個夏天。

棕髮女孩咬著她微翹的粉色嘴唇,為了沒有機會好好展示她的比基尼而一臉遺憾,她的灰頭髮男友輕摟她的肩膀,說起他的前妻跟三個孩子花了他一大筆錢去科西嘉島渡假,弄得他們倆不得不就近去諾曼地避暑,棕髮女孩插嘴他本來答應帶她去土耳其,灰頭髮男人邊點頭邊撫弄她的肩頭,繼續說,誰知道八月底下起冰冷的雨水,害他們躲在旅館一個禮拜,什麼都不能做。

另一對夫妻同情地不斷頷首。套著粉紫洋裝的金髮妻子附和,他們帶著他們三歲孩子去布列塔尼,冷風呼呼地直吹,灌滿他們的衣領,站在海邊,他們不得不拼命吼叫,因為他們耳裡全是風聲,聽不見彼此在說些什麼。回來後大人聲音全啞了,孩子開始咳嗽,到現在都還沒有好。

沒人試圖跟她交談。雖然也沒有人把她排拒於談話之外。她想要加入,總是可以開口。

她喝了口水,遲疑著。她的法文句子還在她的腦子裡建構,灰頭髮的那個客人已經改口談起他辦公室的人事糾紛,他說得口沫橫飛,其他人興趣卻慢慢低落下去。工作的事情永遠千篇一律,不如旅行來得有趣。他自己的女伴掩不住百般聊賴,瞧往窗外,然後就驚叫起來,下雨了,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所有人於是都起身擠往窗前。大雨正毫不留情地潑往街上走著的人們與車輛。公寓的兩扇窗戶馬上被雨水敲得劈趴作響,淹沒了室內的慵懶爵士樂。站在窗口的客人拉長脖子,仰頭向上看,彷彿想探個究竟是誰在上頭惡意倒灌這麼多水下來。她坐在原位,看著她的客人們推開她的窗戶,伸手出去用掌心接水,任由雨水潑灑進來,弄溼了窗邊一排穿著鮮豔的泰國玩偶,那是菲利普從普吉島不辭辛勞親手帶回來的民俗工藝品。他會生氣的,她想,可是她什麼也沒做。

等她的客人們滿足了,或又感到無聊了,他們就會關好窗戶,回來桌邊繼續晚餐。

他們的法文越說越快,她已經無法跟上。反正,不會是什麼重要歷史記錄。生命總該容許錯過一些事情。她想要偷偷溜去洗手間,金髮女人的丈夫注意到她的身子移動,他們的眼神接觸,他於是善意地拋個微笑。他說,我們應該問問林來巴黎前都在亞洲做些什麼。他們叫不出她的中文全名,只喊她的姓。

她沈默。他們又問一次。深怕她沒聽懂,有人改用英文問她。帶點戲謔的口吻,她答,我寫詩。

換他們沈默。她以為自己的法文發音錯了,又用英文說了一遍。這終於引來一陣驚呼。詩人在巴黎可是大事。你寫中文詩,還是法文詩。有人把你的詩翻成法文嗎。妳都寫些什麼類型的詩。其實,灰頭髮客人的性感女伴雖然在文件影印店當店員,她也很有寫詩的野心。事實上,這名女店員寫得非常之好。雖然她還沒有在法國出版,也許可以先行發行中文版,如果林願意跟中文出版社推薦,他們會發現她的詩散發一股法國古詩的典雅氣息。

這名文件影印店的女店員把她那對西方女人的渾圓胸脯往林的面前一推,抬起她的下巴,嚴肅地對著林低低吟起,喔,花神的女兒,妳既不能讀也不能寫,也阻擋不了我墜入妳深藍湖水的溫柔,妳那一身雜種的鮮血,竟然招換一場大革命幫妳換成貴族的命。

林那張黃色臉孔流露東方人特有的平板安靜,看不出她在想什麼。女店員開始耐心解釋自己的詩。她寫的是路易十五生前最寵愛的情婦,一個出身卑微的娼婦,最後卻被當成特權貴族送上斷頭台。林覺得胃部隱隱有股脹氣,令她說不出話來。

菲利普推門進來,渾身是雨。他溼透的棕髮緊緊貼著白皙的額頭,清澈的水滴順著他高高的鼻尖滴下來,綠色眼珠子流出野性的光芒,她曾經覺得這種眼神很性感,現在看起來卻家常不過。四個客人又發出一陣驚呼,他們的注意力從她的詩轉到他的溼。

酒又上了桌。幾個法國人樂得嗓音都變大了。林收走桌上的杯盤狼藉,走進廚房,準備甜點跟咖啡。

雨繼續下著。她把頭頂在廚房窗口,看著下面溼漉漉的街道。狹窄的巷弄,陳舊的樓房,落寞的路樹,都籠罩在永遠深不可測的夜色裡。豐沛雨水落往街心,迅速往兩側溝渠流動,潛入深深的地下水道。這一切都令她厭煩極了。甚至這種厭煩,也讓她厭煩。

她的呼吸在窗玻璃上形成霧氣,她也沒那個心情去用手指畫畫。她的浪漫在搬進巴黎的那天就停止了。巴黎現在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天天炒菜做飯、洗刷地板的地方。她住的地方離所有美術館都有段距離,喝杯咖啡、坐段地鐵,她得算算菜錢。她只能等菲利普不工作的時候陪她上街,她一個人去商店總是很難得到店員善意的對待。小夫妻的貧賤搬到再偉大的城市也都是一模一樣。曾經,菲利普提議他們搬回他從小生長的外省城鎮,那裡物價便宜,有樹有河,還有美麗的老教堂,生活壓力會少一點。她卻不能想像搬離巴黎。

她在巴黎已經如此貧乏,離開了巴黎,她更什麼都不是了。

菲利普在客廳大呼小叫。他發現他的泰國娃娃全成了落湯雞,客人們紛紛表示不可思議,不知道雨水怎會跑進屋內。她扭開水龍頭,洗起碗盤。水聲嘩啦啦響著。菲利普喊了幾次她的名字,見她沒有反應,也就算了。

她擦乾咖啡杯,一個個端正擺上配套的盤子,正要把檸檬派與熱咖啡送出廚房時,電話鈴響了。她匆匆穿過廚房門及一群酒酣耳熱的法國人,接起電話。

她弟弟的聲音從遙遠的亞洲傳過來。他聽上去口乾舌燥,疲憊不堪,彷彿剛剛跑完一段頗耗體力的馬拉松。他告訴她昨晚母親身體不舒服,提早上床,今天清晨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他們送她去醫院,醫生證實了她的死亡。他人還在醫院,待會兒就要趕去上班。他想,她最好儘早安排回家一趟。關於葬禮的細節,她的弟媳會安排,日期定了之後,會再通知她。說到這裡,她弟弟停頓下來,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一時未找到適當的辭句,只是吞著口水。她靜靜地等著。

客廳裡幾個法國人唱起歌來,她在想這支曲調好熟悉,可是她想不起來是哪首歌。

過了一會兒,她弟弟吞了吞口水,終於又開口,現在情況很混亂,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她定了機票之後,再跟他打個電話。身處兩個不同洲際的姐弟都情緒木然,客客氣氣氣地互說再見,掛了電話。

放下話筒,她走回廚房。菲利普在她經過的時候,摸一把她的腰。她朝他笑笑,轉身繼續把甜點端出廚房。她將熱咖啡倒入一只只咖啡杯裡,來來回回,確保每個人都有杯熱騰騰的黑飲料。

菲利普鼓勵他的客人都去南亞渡假。那裡的沙灘既細又白,海水暖和得不得了,連冬天都能下水。而且海洋的顏色跟歐洲不一樣。地中海的海水是深邃的藏藍色,像一面明淨的鏡子,鑠鑠映照著蒼穹及在海面上航行的每一艘船隻。南亞的海水卻是透明的翠綠色,再深的海水也能讓人一眼看穿,裡面的海洋生物五顏六色,快樂地游來游去,絲毫不懼怕人類的窺視。

但是,菲利普笑著說,這就是亞洲,看似簡單卻不簡單。你以為你一眼看穿,其實你什麼也沒看穿。他摸了摸林的頭髮,就像亞洲女人,你以為她們都很年輕,因為她們個頭嬌小,皺紋很少,但她們心思卻刻滿百年老樹的年輪。

金髮女人問,林,真的嗎,你國家的海水是綠色的,而不是藍色的。

客人都走了之後,他們赤腳站在浴室刷牙,她洗了臉,把毛巾掛好,正要走去臥房,菲利普打個呵欠,聲音睏頓地問她,晚上是誰打電話來。腳步沒有停下來,她頭也不回地說,是我弟弟。他要幹嘛。不幹嘛,他只是打電話來叫我回家。你意思是回台灣。回台灣做什麼,他問。

她拉開棉被,上床,抱著枕頭,直接要睡了。菲利普追了過來,倚在臥房門邊,我問妳,他為什麼要妳回台灣。

喔,我媽媽過世了。

一頓晚餐吃下來,她覺得好累。累到精神有點恍惚,她的眼睛還沒有闔上,卻已經感覺在做夢一樣。

(發表於2007年2月號《聯合文學》月刊,並經世界日報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