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29, 2006

都市之母


上周傳來令我悲傷的消息,聽說珍雅各以八十九歲高齡逝世。堪稱二十世紀最重要的都市思想家,珍雅各一九六一年出版她的名著《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以來,挑戰了所有都市計畫家與官僚菁英,從此改變了人們對城市生命的看法。

珍雅各的論點非常樸素。她認為城市的命脈在於多元;達到這個目的,唯有讓城市有機成長,而不是透過建築師的書房想像力。她舉例她喜愛的紐約格林威治村為原型,細細描繪那些矮層樓房如何新舊並列,街道商家混雜,人潮熙攘,樓上居民來自五湖四海,互通聲息。珍雅各宣稱,開放的街道是城市的靈魂,唯有歡迎人來人往的街道才有生機,也才能提供保障。她觀察,由於商店老闆總是站在櫃台後或不時出來透氣,當附近居民的孩子在人行道戲耍時,他們代表了社會的所有成年人在旁監管;而經營很晚的酒吧則提供深夜的保護,婦女因此不怕單獨走路回家,因為酒吧的明亮光線與熱鬧人群讓她感到安全。同時,那些都市規劃者所建造的商業中心與大型住宅區,因為不自然的人口遷入與過度強調單項功能,往往一入夜便宛如鬼城,只有犯罪者與沒有選擇的窮人才會勉強待著。

人類整個二十世紀都活在美國主導的物質主義之下,科技讓建築技術向不可能挑戰,一切都向創新看齊,現代的意義被誤解為僅僅代表物質上的不斷革新,城市一再重整,能源過度開發,資源很快浪費,而人類世界依舊慾壑難填。可以想見,珍雅各的觀點剛剛發表時,立刻被建築師、地產商及政府官員斥為婦人之見。尤其她從未接受任何正規學術訓練,只是個小秘書和三個孩子的媽媽,至今仍常常被“有識之士”拿出來當作她識見難免天真的證據。她最著名的敵手就是紐約市的建築大師羅勃摩西斯(Robert Moses),一次她當面質疑摩西斯的一項偉大工程,這位學養深厚的都市皇帝禁不住大吼:“沒有人反對這件事──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只有一群…婆婆媽媽!”

結果,歷史選擇了這位媽媽的格林威治村,而不是建築師柯比意(Le Corbusier)的科幻之都。

我個人認為,珍雅各的意義遠超過一個都市哲學家。當然她教會了世人如何去看待自己的城市,呵護它,並與之成長。我以為,我個人從珍雅各身上學到的是獨立思考的精神。當權威者拿出一份設計漂亮的藍圖,告訴人們這才是美好未來時,珍雅各抗拒了這份閃亮的誘惑,用她自己的樸實觀察與真誠洞見說出城市的另一個故事。她不是從她的學術野心、金錢貪念或權力渴求去塑造她的觀點。她的一切立論基礎都來自活生生的街道。“真相總是具體”,布來希特如是說。珍雅各從現實攫取她的真相,因此她的聲音永遠清晰,直達核心。

“設計一個夢幻城市是簡單的,重新打造一個有生氣的城市則需要想像力。”當北京在拆一條條胡同以迎接奧運,上海拼命改建老房子成高級餐廳與私人俱樂部,台北想盡辦法蓋了一棟世界第一高樓,我渴望,能夠在中文世界聽見珍雅各的聲音。

(發表於2006年5月3日中國時報時論廣場《觀念平台》專欄)

Wednesday, June 28, 2006

Cross-strait Illusions

Washington and Beijing seem to believe that the current pro-independence administration on Taiwan is on the way out, and that once it goes the island's relations with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will improve. Such a possibility always exists, but it is unlikely in Taiwan's social and political context.

While the erratic and increasingly unpopular president, Chen Shui-bian, may step down, his Democratic Progressive Party is likely to retain power.

To be sure, the DPP and Chen do appear weak. The president's son- in-law is in detention, under investigation for insider trading. Presidential aides are being accused of corruption, and every day brings new allegations.

Taiwan has been treading water under Chen's ineffective leadership. His administration has not focused on the economy, and instead has managed to offend traditional allies, such as the United States. Relations with China, where many Taiwanese companies have significant investments, have deteriorated on Chen's watch.

Still, the current crisis may not afford the opposition Kuomintang (KMT) a chance to return to power.

In the eyes of most Taiwanese, both the DPP and the KMT are tainted by corruption. If anything, the judiciary's current pursuit of DPP officials, including people close to the president, is a testament to the impartiality of DPP rule.

Earlier KMT rule was no less corrupt, yet investigations were few and far between, and much less vigorous. Right or wrong, most Taiwanese don't remember the KMT as the party that gave Taiwan its economic miracle; they remember a kleptocratic dictatorship.

The KMT has not handled the current crisis well. Its chairman, Ma Ying-jeou, is a charismatic politician but unsure of himself and surrounded by bitter rivals. The DPP, for all its many faults - above all a lack of focus on the economy - is a grassroots organization well-tuned to public opinion.

This is why I believe the current crisis is more of an opportunity for the DPP than for the KMT.

The only way for the DPP to retain power is to distance itself from President Chen. Already, a group of young DPP politicians has taken out a newspaper advertisement urging him to step down.

His resignation would help the DPP and position it well for the 2008 presidential elections. It is unlikely that Ma, who appears to lack a strong vision for Taiwan, would succeed in leading a KMT revival if Chen is gone.

The DPP revolution in Taiwan has been two-fold: One, an ethnic change in government from mainlander to Taiwanese; two, a change in ruling class, whereby an old elite relinquished power to a new group without cultural pedigree. This "omelet" cannot be undone without a political suicide, which the historically nimble DPP is unlikely to commit.

The KMT and the DPP are in a race whose outcome will be determined by their relative political competence - that is, sensitivity to popular sentiment. It is a fair assumption to make that as of today, the more sophisticated and responsive party is the DPP.

Observers often misunderstand the DPP's other key characteristic, that it is a revolutionary party. Its revolutionary idealism, in the guise of personal loyalty, should prevent the cancer of scandals from spreading to President Chen.

Chen's successors are likely to be less ideological and more pragmatic than Chen, including their policies toward China. And following the current scandals, whoever comes to power in Taiwan will also be cleaner.

Both Beijing and Washington must understand that however desirable it might be for current cross- straits relations, turning back the clock to KMT days in Taiwan is not realistic. A look at the aging crowds at opposition rallies should have alerted the Bush administration not to bet all its cards on Mayor Ma Ying-jeou of Taipei, who was welcomed with great fanfare during a recent visit to the United States.

The nature of past KMT rule, and the party's sorry state today, give the DPP enduring popularity, especially among Taiwan's youth. This is not a tragedy, for Taiwan or for cross-straits relations; it is a reality which all stakeholders will have to accept.

http://www.iht.com/articles/2006/06/12/opinion/edhu.php

發表於2006年6月12日 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

Tuesday, June 27, 2006

人類和他的神祇

據說,海嘯發生之前,大部分動物已經本能地測知並紛紛逃走。當三十呎高的海浪卷到岸邊,許多人從沒見過這麼雄偉華麗的浪濤,竟好奇地奔向沙灘觀賞。我們的斯里蘭卡司機說,災難發生時,人類只是讓情況更加惡化。

二OO四年十二月二十六號早晨,我們計畫搭乘火車前往斯里蘭卡南方的海邊城鎮高樂(Galle)。這列火車天天七點從首都哥倫坡出發,緊貼著蔚藍海岸線奔馳,每每到了漲潮時分,慵懶的海水爬過海岸線,淹漫火車急馳的軌道,整列火車就像在水面上行駛。在旅客的度假心緒裏簡直浪漫不過。臨時發懶,我們決定改租車子走公路。一念之間。那列火車後來被海浪卷出了軌道,於海水中翻覆,火車上近千名乘客無一生還。

十點多,快到高樂,一波波人潮如同戰爭難民般張惶失措朝我們的方向湧來。我們仍繼續往前。直到一名員警攔下我們,因為前方的橋樑已斷。車輛,人群,亂成一團。沒有人曉得自己該往哪里走。只知道要逃。

汽車只得離開海邊,開始沿著山路蜿蜒爬升。電話通訊全斷,交通工具短缺,世界又回到了網路還沒有被發明出來的年代,徒步的人們攜家帶眷,身無細軟,滿臉倉皇,如同夏日搬運食物的螞蟻緊密地連成長串蠕動,狼狽地尋找新的海岸線。舊的海岸線隨著他們匆忙拋至身後的家早已了無蹤跡。當時,還沒有人知道這是七百年才發生一次的大海嘯,也不知道海嘯囂張地吞噬了印度洋的所有海岸線,在短短時間內席捲了至少二十萬人的性命,失蹤人口最終竟是無從統計。海嘯從印尼地震的震央出發,一路乘風破浪,航經泰國、斯里蘭卡、印度、馬爾地夫,直到東非海岸另一塊洲陸擋住它的去路。

即使在那麼戲劇化的龐大時空裏,幾十萬人的性命全部黏在一起,一個個體其實還只是困在他小小的生存意識裏。身處於當時情境,人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你甚至不清楚自己還活著是那麼千鈞一髮的幸運。一個不足外人道的愚蠢決定,秒鐘內發生的一丁雜念,向左走向右走的莫名衝動;早一點晚一點的分秒差距,決定一個人是否還能喝到隔日早餐桌上的咖啡。

生命的去留,真正沒有一點道理。

這些思考,都是事後才會隨著旭日的光線一點點慢慢顯現。當下,卑微的人類渾然不覺自己正與死神擦身而過。

隨著海拔的陡升,山的另一邊,便是著名的「泰米爾之虎」轄區。斯里蘭卡的移民來自鄰近的印度大陸,其中,僧伽羅人來自印度的西部,信奉佛教,操僧伽羅語,成為島嶼最早的統治者和最大族群。弱勢族群泰米爾人使用泰米爾語,來自印度東南的泰米爾省,信奉印度教。一九九一年,泰米爾之虎為了爭取獨立,遠度重洋,刺殺了當時的印度總理拉吉夫甘地;兩年後,在可倫坡街上的國慶遊行裏,斯里蘭卡總統Premadasa再死于泰米爾之虎的自殺炸彈。雖然「泰米爾之虎」決定與現在政府和解,進入國會運作,但二OO四年他們不滿意他們獲得的國會席位配額,維持不過兩年的和平又將危危欲墜。海嘯發生後,過了好幾天,外界才能進入泰米爾之虎控制的地區幫助搶救。可倫坡主導的斯里蘭卡電視臺不斷呼籲人們暫時放棄歧見,儘量以自己的語言向自己信奉的神祇禱告,攜手過渡海嘯的悲痛。這些看似理所當然的感情召喚,卻引來對政治企圖的懷疑。究竟是可惡的政府在借機大作政治宣傳,或泰米爾之虎的狹隘心態讓他們不願顧全大局,在經歷葡萄牙人、荷蘭人和英國人之後,面積不過六十五萬平方公里的斯里蘭卡總之仍分裂地躺在印度洋上。

晚間,在電視畫面上找不到我們原本要投宿的旅館。高樂,類似臺灣淡水紅毛城的歷史古城,連著其他海邊城市一齊捲入海洋。孩童屍骸,殘破屋樑,翻轉車輛,混著樹木、傢俱、電視機、佛像,默默無語地曝曬於隔日依舊起早的豔陽下,很快發臭,腐敗,不復昨日的光鮮嬌嫩。

同時,蓊郁嫺靜的山區裏,雲霧像條輕靈的白龍彎曲著身軀,靜靜棲息于佈滿茶園的墨綠山脈腰內,樸拙的民舍窩藏在白龍的腹部之下。當白龍輕輕呼吸,濕潤的空氣隨即撲面而來。藍色天空不是散發咄咄逼人的亮澤而是質地溫柔的光蘊。錫蘭的古老茶園一如往常。海邊的騷動似乎發生在另一個世界,與這塊島嶼毫無關係。手裏捧著湯色純淨的紅茶,嘴裏嚼著溫熱的英式三明治,身邊環繞著乾淨茂密的茶樹,劫數也好,天譴也好,屍臭也好,都只是發生在電視畫面裏。人與自然似乎又回到了一個平衡點。

但,即使是周圍的沈默茶樹也不是天然的產物。他們不是上帝親手栽種的。那是人類殖民歷史的痕跡。一七九六年英國人來了之後,他們對島嶼的欲望改變了她的自然風景。沿海丘棱地,他們種植肉桂和椰子,後來由橡膠樹取代;中央山地留給了咖啡和茶葉。為了運輸這些農產品,英國人在全島各地架設鐵路、開設公路,隨著交通發達,城鎮矗起,貿易興盛,商品種類與數量日益繁多。或許歷史會見證,這個曾經在不同時期被不同殖民者喊過不同名字的島嶼就在此時進入了現代。因為,現代的象徵即是工業革命,由鐵路造成流動,由機器造成量產。

一場世紀海嘯,幾百年來精心打造的現代世界在幾分鐘內摧毀。現代,終究只是人類對自身生活環境一場徒勞無功的戰鬥?

災難,在人類歷史上,並不新鮮。然,每當災難發生,人類便不由自主追問為什麼會發生,而「我」又該怎麼辦。一七五五年,里斯本發生大地震,幾千人喪命,全歐洲震撼,他們問,若上帝真的慈悲,祂所創造的世界果真美好,祂怎麼會讓這麼可怕的事情發生在祂的子民身上。當時一名沒沒無聞的德國年輕人叫康得,有感而發,連續寫了三篇論文。在法國,伏爾泰與盧梭打起筆戰;年僅六歲的歌德頭一次感受懷疑與意識的存在。一場地震,震碎了當時歐洲的文明立基,引發了啟蒙運動。啟蒙運動代表了人類願意自己負起思考責任的勇氣,和形塑自我生命型態的強烈意願。十八世紀的歐洲啟蒙運動被視為現代社會的開端。之後的人類社會不斷向前推進,發現、理解並進而控制我們的生存環境。我們以為我們沒有了神。只有自己。我們自顧自地創造了蒸汽機、摩天大樓、汽車、太空梭、電腦、冷氣機、手提電話。我們住在離地八十公尺高的雕塑建築裏,喝著遠方河流經過處理的水,坐在鋼鐵打造的交通工具裏一日跑萬里,睡在人造纖維床墊上,吞咽化學調配的高維他命丸,穿上機器縫製出來百萬件製品的其中一件。機械幫助我們超越了人類極限,滿足我們日趨精密的生活機能。

第五世紀時,剛剛弒父篡位的斯里蘭卡國王在森林裏發現了一塊平地突起的巨岩。方方整整,碩大高偉,經過人工切割似的的岩塊有著居高臨下的天然優勢,像顆上帝的骰子,被丟在印度洋上這塊島嶼的中央。害怕因自己滔天罪行而遭受報復的國王喜出望外,立刻叫人在岩頂建立豪華宮殿。岩頂寸草不生,於是他們沿著岩壁鑿出連串小洞當作臺階,繩索從頂拋下用來運輸物資,宮廷裏的食物飲水都用人工方式運送上來。在這麼精巧設計的生活機制下,國王才終於稍微覺得自己的性命受到保護。每天,他站在他的寢宮,他的領地清清楚楚像幅地圖攤平在他的腳下,誰在耕田,誰在打漁,誰在趕牛,誰在耕織,他盡收眼底。誰想要叛變,誰在收兵買馬,誰意圖攻打宮廷,老遠,他就能見到他們黃塵滾滾的身影,及早準備等著叛兵自投羅網。

人類為了生存的周密思慮,終究抵不住歷史的荒涼。如今的Sigiriya只剩下光禿禿的陡峭岩壁,依然從蒼綠林木中孤絕地探出頭來,傲然邈視這塊島嶼。岩頂的王宮遺下逐漸沒入土壤的房屋地基和因此滋養茁壯的幾株矮樹,供後人想像當年旖旎的宮廷風光,那些綺麗的雕梁、講究的家俬、奢華的刺繡、美麗的飲食、細緻的衣飾,不過換來頭頂烏鴉幾聲冷笑。

即使如此荒蕪,山頂下,一池接著一池的翠綠塘水既是美麗的花園景致又具實際的蓄水功能,在夕照之際還是熠熠閃著人類文明的光輝。人類,畢竟是靈巧的生物。我們依靠自然,同時,馴服自然;有時候,像這位斯里蘭卡國王,我們自以為創造了自然。

對一個人類來說,所謂自然,不僅僅是生長在他周圍環境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及氣溫天候,還包括他所熟悉的人工環境。他從小一遍又一遍走過的街道,他每天都要喝上一杯的家常飲料,他經常聽見、有時也從他嘴裏吐出的老生常談,他必須不斷重複才能得到社會長輩贊同的儀式習俗,他觀察習來的文化觀念與社會制度,這一切一切存在於他生活環境裏的點點滴滴,對他來說,都是自然。透過創造自然,不自然的自然逐漸成為一種最自然不過的自然。我們以為我們算計了災難,便掌握了自己的生存。我們以為,從此,我們都能夠如同一位生活於岩頂宮殿的國王般遠離煩憂,長命百歲。

自然卻畢竟詭譎無常。一場地震、海嘯或戰爭輕而易舉地便改變了人的自然。他從此被迫去面對一個全新的自然。一個對他而言一點也不自然的自然。

現代化不僅僅是一場工業革命,更重要的其實是里斯本大地震後的那場啟蒙運動。面對這些時時改變的自然,想要延續生命的人類必須要學習無論如何都要繼續存活下去。人類拋開了上帝,並不是拋開了對自然或對自己理解能力之外的事物的敬畏,而是拋開了對自然情境的深信不疑。開始,他對他的生存自然感到存疑。現代人失去的信仰與其說是對抽象上帝的忠誠,不如說是對自我生存整件事的把握。他終於領悟萬事萬物皆可瞬間改變,不需時間的累積,不用歷史的沉澱,也不必靈性的虔誠。他的生命必須牢牢倚靠的各式條件,並不是那麼天經地義。一切自然皆可推翻,也皆可建設。當時鐘停止的那一刻,故事能夠重塑,身分可以拼貼,回憶容易遺忘,觀點總在更動;他學會,生存本身就不是一件非常理直氣壯的事情。你只有現在。

於是,他活在一個失去歷史重心的時空裏。未來還沒有發生,過去已經不存在。就算是當下,也充滿了不確定性。他的經驗無法累積,因為環境隨時在改變,他也期待它會不斷改變,「當你想理解一個事物時,你站到它面前,孤立無援。世界的全部過去都將毫無用處。後來事物消失,你的理解也隨之消失。」沙特寫道。

這種信仰的空虛往往令人驚慌。現代人認識了懷疑精神,卻未必有能力面對這種近似無限黑洞的精神狀態。如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Czeslaw Milosz在他的名著《囚禁的心靈》談到大戰結束後,社會身分鬆動,百廢待舉,萬物等待新的定義,東歐社會於是面臨嚴重的信仰破產,「我們很容易就來到一個社會階段,缺乏一套共通的社會思想能夠有效地結合砍乾草的農夫、演算邏輯的學生及在汽車工廠工作的技師。」經過激烈絕望的殘酷戰爭,為了避免直接面對這團混亂,怒氣往往成為自我保護的手段。現代人充滿了憤怒。他最氣憤被欺瞞,因為他其實相信任何事物的真相都只跟個人的主觀認知有關。對他而言,這個世界不再關於挖掘真相,而是關於操縱真相。他不願意受限於自己的純真無知。「既然這個世界如此殘酷,一個人就必須將一切都減低到最簡單及最殘酷的元素。」

缺乏了天真的保護,現代人於是就像早熟狡猾的街童,過早見識世界的殘忍,為了在危險街頭存活下來,養成一副吊兒郎當的神情,並隨時都準備對世界嗤之以鼻,以求隨時能抽身而退。

憤世忌俗的哲學或許使現代人逃開了失望的命運,卻引領他到另一個更可怕的危機,即讓他成為一個狂熱份子。既然世界不可靠,至少他可以形塑一套堅忍不拔的個人哲學作為他航行世界的羅盤。狂熱的激情如同強烈太陽直接照亮他整個世界,一切疑慮的陰影立刻無所遁隱,事物少了需要思辯的層次,使一個人的生命頓時有了重心,射箭有了目標,從此夜晚睡覺無須輾轉反側去思考世界的出路。但,狂熱是種危險的情緒。當他只相信最直接、最直白、最赤裸的道理,並將之變成他萬年不變的準則,他就再也聽不進一句異教徒的語言,不能容忍他們在他周圍活動的氣味,完全排拒端詳他們的臉孔。他只相信他相信的。並且以全部的理性極力去支撐他的唯一真理,讓整件事情變得毫無推敲的餘地。所以,你問,為什麼那麼小的一塊島嶼,孤獨地漂浮在印度洋上,斯里蘭卡人還能互相仇視廝殺,弄得自己一點生活的空間都沒有?

走在斯里蘭卡街上,島民善良淳厚,對外來人親切而好禮,熱情又慷慨。他們臉上總掛著羞怯的神情,穿著樸素整潔,手腳輕慢,脊樑挺直,在異鄉人走過去的那一刻,潔白唇齒忽然如百合花朵在他們黝黑的臉上綻開,眼睛炯炯有神地對你微笑,下一秒鐘,你已身在他們家客廳裏。他們簡直是天堂的孩子。你會這麼想。但是,當他們感覺威脅,拿起他們宗教式的純粹激情,他們眼中的最後一絲博愛也會消失。

身為臺灣人,我太清楚這種純潔的感情如何轉成無情的固執。在一塊緊鄰大陸的移民島嶼上,經歷了複雜的殖民階段,雜種文化本應是肥沃的社會土壤,執意要在如此基礎上去蒸餾出貞烈的善男信女,無異主動棄權參與這個承認變動的現代世界。想起那些似是而非的族群論證、政治糾葛及文化分歧,一個人不難明白為什麼憤怒時時浮現于每段對話裏。因為怒氣是最容易的語言武器,它容許人暫時放下複雜難解的理性分析,讓人不用傾聽,只須震耳欲聾地吼叫。無需自我辯駁,只要逼著對方表態、澄清、爭辯,所有語言都旨在攻擊、而不是溝通。彷佛,一個人只要吼得夠大聲,就可以蓋沒自己內心那個微弱的懷疑聲音。

到了二十世紀末,斯里蘭卡裔加拿大作家麥可翁達傑在他的書裏寫道,「榮格在一件事情上是百分之百正確的──每個人都受他所信奉的神祇所主宰,錯的是妄想和他的神平起平坐。」

多少世紀,人類忙著與自我創造的世界搏鬥。曾經為上帝所主宰的世界,邪惡不再是撒旦的專利,而是直接出自人類之手。二次大戰的猶太集中營、南京大屠殺,直迄不久前的波士尼亞戰亂、尚未結束的剛果內戰、盧安達的滅種戰爭,人類活在其他同類創造的地獄裏。宗教、種族、階級、文化,不是個體安身立命的根基,卻是純粹主義不經思考的方便藉口。看似寧靜祥和的斯里蘭卡,早在海嘯席捲之前,就已經裹在自己一手創造的爭鬥裏。專橫的政府軍隊、北方的「泰米爾之虎」及南部的馬克主義遊擊隊幾十年來將整個島嶼四分五裂,並使之成為自殺炸彈的發明溫床。人類啟蒙後的理智,為何不是我們的救贖,卻成為我們施加在自身的詛咒?

因為,我們窮力理解了問題之後,卻總是以為自己就是解答。我們堅持只有自己想出來的答案才是正確答案,其他人都可以去死。只有我的神才是真神,其他人的神都是虛假的,想像出來的,自以為是的。

耶誕節過後的第二天早晨,上帝決定反撲。人類逃無可逃。那些主義口號、宗教衝突、種族偏見和政治歧異都泡在鹹海水裏。

沒有特別一個族群受到上帝的厚愛。

(2004年聖誕節在斯里蘭卡經歷大海嘯之後,發表於2005年6月號北京三聯《讀書》月刊)

世界从此没有结局

少女千寻与父母从城市迁居乡间。神秘隧道却出现在他们前往新居的路上。森林里长满青苔的雕像处处可见,全都长着同一张狰狞笑脸,诡异的微风从地上卷起漫天落叶,推搡着他们进入隧道的黑暗。来到隧道的另一端,终于,一片优美乡野豁然开朗。然而,蓝色天空和清香草地之间,不知何时建筑的古日本主题乐园却遭荒凉弃置,与四周的静谧自然格格不入。

夜晚降临,千寻的父母因贪食来路不明的丰盛菜肴而遭受诅咒,变成痴肥猪只;紧接着,四周鬼怪精灵纷纷现身,慌张失神的千寻于是仓皇转身,欲循来路回奔,一条先前不存在的河水此刻却汩汩而流,挡住她的去路。一艘美丽画舫靠岸,来自五湖四海的更多古怪神灵优雅地步下船来。无助跪蹲河边,泪水还没有时间滴下来,千寻发现自己失去形体,逐渐透明化,惊慌、恐惧、迷惑交杂,她双手握起拳头捶打自己的脑壳:「我一定在作梦!赶快醒来!醒来!」千寻拼命催促自己,「醒来!」

当我想起宫崎骏的电影,第一个印象不是他的反战立场,也不是他的环保关怀,虽然这两件事情都是开启宫崎骏电影世界的关键钥匙,我最先想到的却永远是二oo二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动画片的《神隐少女》里,少女千寻如何惊慌失措地蹲在地上,狠狠敲着自己的脑袋瓜子,努力想要说服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都不是真的。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被不相识的众多神怪所包围,为什么父母会变成猪,为什么居住于森林的动物们会惶然失措地逃亡,为什么刺杀疣猪的手臂会逐渐钢化,为什么巨大毒蕈会覆盖整个地球,为什么城市边缘一直侵蚀绿色森林,为什么女巫会突然失去法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的世界已经变得不可理解。

然后,在一个陌生人的帮助下,她吞下了不知名药丸,恢复了体力,站起身来,迈上未知的旅程。也许旅程的终点是父母重新获得人身自由,也许是她与白龙的情谊开花结果,也许,旅程根本没有终点。

终点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重要的是,在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件发生之后,如何继续迎向更不可思议的未来。

在童稚趣味的表面下,宫崎骏的电影反省了现代人生活的三条主轴:都市化,个人化,与人工化。现代人如同宫崎骏的动画角色们,他的一生都在面对世界的变动,处理期待失落的情绪,承受抉择的压力,习惯追寻的坚持,学习对周围环境的强大反省与深刻观察去做出反应,并凭个人理性去处理他的份际。

当今世界的变化来自于人的流动。而这种持续的流动性是都市化的结果。移动,是现代生活不可避免的本质。都会化造成大批人口从农村移居到都市,人脱离了对土地的依恋,远离了贴近自然的农村生活,与一群陌生人聚居于钢筋水泥建筑的人工丛林里,彼此日日冲撞,不断摩擦,没有了幽静森林的午后小憩,也不再有无人旷野的安静散步,单调可预期的生活常规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忙碌紧张的工作节奏与难以预料的人际关系。几乎是宫崎骏创作上的銮生兄弟高畑勲负责制作许多宫崎骏的电影,也执导自己的作品,他执导的经典名片《百变狸猫》即是反映都市化过程所带给人类生活的巨大影响,四肢着地、淳朴善良的狸猫隐喻为原来习惯田野生活的人类,随着都市扩张范围、急速吞噬乡村,不得不打上领带,直立走路,有时疲累了便两眼发黑、双脚疲软,打回狸猫原形,只好不断喝健康饮料提神,避免无法融入都市生活。故事原始构想来自宫崎骏,《百变狸猫》显现人类对抗都市化的无能为力,散发史诗般的悲壮凄凉,到底还是无法力挽农村迈向都市的时代潮流。宫崎骏显然不同意这种都市化趋势。所以他故事里的角色们总是从都市搬到乡间,例如《神隐少女》、《龙猫》等。他对城市长大的孩子也很有意见,千寻刚开始显得傲慢懒散,对万事均漠不关心,故事发展到中间,她变得积极勇敢,感情丰富,并且懂得劳动的尊严。

然而,都市尽管有诸多坏处,却仍是现代人类的家乡。有了都市,才有宫崎骏角色们的反省成长。都市环境打断生活常规,将人暴露于不同情境,不让人习以为常。失控是现代都市生活的主调,变化多端是它的特色。哈佛大学神学教授Paul J. Tillich写道,「大都会的本性提共了只有旅行能体会的经验;即是,陌生。陌生引发疑惑,减少熟悉的传统,让理性发挥极致的意义。」都市包含了多重族群,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与疏离性交叉共存,而城市建筑空间繁复重迭,切割生活于零碎片段,生命经验纷杂而轻盈,随机碰撞,主体性不明,对什么也没有拥有权或主导权的完全确认,只有大量的不可预期性与去中心化的多样价值观。

现代人的生命本质就滑动于这充满魔幻又具危险的过程。Franco Moretti在《世界的方式》(The Way of The World)讨论成长小说文类(Bildungsroman)时,写下他的观察,安稳的社会环境已然瓦解,人们为了城市抛弃乡村,学徒制已经不流行,工作环境的复杂度以无法置信的速度前进,世代传承出现断层,在现代世界里,成长成为一项新的挑战。外在的流动与内在的精神,出现难以契合的鸿沟。欧洲传统成长小说里,青春的蜕变有始有终。因着某种转折,主人翁原先的世界遭到翻覆,她童年价值观不再适用,旧有经验不能解决她的困境,唯一的方法是勇敢通过这段时光的考验,去寻求一个新的身分、新的理解、新的行动;换言之,一个新的自我。十九世纪以前,欧洲相对来说仍是一个封闭沉静的社会。随着成长小说的开展,年轻的主人翁逐渐习得社会规范,认知自己的身分以及未来应该扮演的角色;及至结尾时,他磨去生毛的棱角,把相关道德规范当作终生圭臬,毫不迟疑地迈向一个美好的未来。珍奥斯汀写于十八世纪的小说便忠实描绘了一个阶级分明、价值稳定的英国社会,无论伊莉萨白小姐的偏见如何根深蒂固、达西先生的傲慢如何不合情理,他们总归要和解,克服自己的短处,携手共织圆满的结局。

结局,是一个定论。十九世纪以前的欧洲文学,定论是世界的重心,故事主角与读者从中界定他们认知世界的方法与相应的道德行为;找到重心,其它万物自然会就定位。

但,只有在前现代的世界,故事才有结论的特权。珍奥斯汀的小说毕竟出版于法国大革命之前。现代文学的成长小说已不再以主人翁的「成熟」作为故事的句点。因为生命的处境并没有因着主人翁的生理完熟而安定下来。世界的变动使得人们一直停留在躁动不安的青春期。当完美意味了不必改变,成熟代表了固定模式,人类既定的生命目标于是不再是安逸的幸福,而是探索未知,勇于冒险,不怕变化。Franco Moretti精准指出,「青春,所以说,就是现代的本质,显现一个世界在未来追求它的意义,而不是过去。」当今社会对青春的迷恋,即反映了现代世界的内在性格。我们不愿接受任何定义,只因害怕失去自由;跟十八世纪以前的人们正好相反,现代人担心世界出现定局,将他们钉在原地。

十八世纪以降,随着工业革命而来的物质发达,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带来的全新世界观,到了一次大战,英国女作家维吉妮亚沃芙所珍视的欧洲文明重心全部炸毁。人类就跟少女千寻一样,几乎敲破了脑袋也再也找不回那舒适熟悉的世界轴心。战争造成无可弥补的生离死别,所有人生中断,失落了珍贵的回忆、或根本无家可归,等在前面的只有满目仓夷的废墟与脆弱失怙的人性。之后,珍奥斯汀的世界便蜕变成卡夫卡的大肥虫,成长并不是找到终极哲学,而是睁开眼睛看见更多迷思。从今以后,这个世界再没有使用说明书。现代文学也不再保证快乐的结局。

放弃了幸福作为故事的结尾,不断追寻生命意义成为现代人生活的全部内涵。宫崎骏的影片提共了完满的情绪,却从不勾划一个传统的美满结局。影片之后,显然,生命仍将继续。《红猪》接近尾声时,红猪并没有戏剧性地改变他的状态,深爱着红猪的吉娜小姐仍持续她每天午后的等待。白龙与千隐相互约定在现实世界里见面,但他们最终见面与否仍是未知数。同样在《龙猫》一片,电影结束不说明生病住院的母亲是否返家,而《魔女宅急便》的年轻女巫琪琪仍将持续她的训练。一切都是悬念。什么都还在发生。

日本社会的现代化历程类似欧洲文明。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成为唯一成功经过现代洗礼的非西方国家。由于富裕强大带来的无限野心,过度自信的日本在为天皇效命的号召下,发动军事战争,积极拓展势力范围,二次世界大战弄得国穷民疲,直到两颗原子弾落在日本岛本土上才松手投降。曾经他们坚信他们是日不落国的子民,像个组织完密的庞大机器齐步向前,每个人都是为相同目的而服务的螺丝。一夕之间,机器轰然散落各地,支离破碎,看上去不过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废铁。所谓帝国的集体幸福,均是幻想。

不令人惊讶地,所有宫崎骏影片都在谴责战争。历经惨痛战争教训的日本人宫崎骏明确地描绘人类相互杀戮的成果,不是胜利的荣耀,而是双方生灵涂炭的双输局面。更叫人心惊胆颤的是,战争中人类使用来毁灭彼此的高科技武器往往让孕育生命的大地也跟着陪葬,让包括人类本身在内的所有生物失去了安全生存的权利。在他的《天空之城》一片中,拥有高科技能力神秘种族为了统治全宇宙而创建了一个藏在万里云端的悬空城市,就在他们野心勃勃要征服世界时,却突然间从历史上消失,从此无人听闻他们的下落。争先恐后要寻找传说中宝藏的人们终于又重新找到这座失落的空中之城,却发现人去城空,芜蔓杂生,只剩下一个机器巨人在独自照料花圃。这个故事对日本军事主义发出最严厉的警世语。

然而,宫崎骏电影的反战讯息并不真正挑衅,挑衅的是他鼓励反战的方式,散发浓厚的个人主义色彩,颠覆了日本的崇君传统。许多日本平民当年参战所凭借的信仰就是对天皇毫不怀疑的信赖。长期研究日本文化的美国学者贝拉(Robert Bellah)指出,「在日本,忠诚的巨大重要性就是我们设定为占首要位置的价值之具体表现。重要的是,这种忠诚乃指对自己集体首领的忠诚,而不管首领人物是谁,与其说是对人物本身的忠诚,不如说是对人物地位的忠诚。」统治者在日本的影响力不仅仅是政治的、伦理的,甚至带有宗教性,一般子民被要求通过集体目标去实践自我的存在。但,宫崎骏的反战讯息质疑了这种盲目的爱国主义。在他最新作品《霍尔的移动城堡》一片中,巫师霍尔拥有不同的四扇门供他进出:一扇门迎向他亟欲呵护的甜美山地,一扇门去到他喜爱的渔港小镇,一扇门领他去惨烈的战争场景,一扇门面对国王的巍峨皇宫。而,无论他怎么换门进出不同世界,现实生活里,霍尔仍旧必须不断移动他的城堡,所以可以躲避国王以爱国之名征召他参战。宫崎骏毫不含蓄地表达,为了反战,即使是你的君王下诏命令你,你都应该坚持说不。

相较于七零年代美国反战群众,仍集体激烈上街抗议,烧国旗、喊口号,不惜被抓入监狱,宫崎骏的反战身影显得更孤寂。战争留下来的精神废墟,体现出来的形象即是离群索居的飞行员红猪,他决定放弃人类身分,变成一只长着朝天鼻和粉红色皮肤的猪,躺在无人岛沙滩上抽雪茄,翘二郎腿,空闲时便驾驶他的老式飞机,翱翔天际,与浮云嬉戏。他不听命于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为维护自己心爱的原则或人不惜拼命,大部分时候,却是一派与世无争的气定神闲。

这种个人主义风格迥异于日本前现代社会的特殊主义。日本的特殊主义类似费孝通所描述的乡土中国,即一切人的价值关系均以同心圆为前堤,越靠近自我小群体的利益越摆在优先级。先是我,家庭,家族,国家,然后才是天下。「我」的主要价值也要紧紧依附于团体才能得到体现。普世价值一旦与社群价值起了冲突,社群价值将视为优先。宫崎骏动画片里的人物也关心族群的生存问题,但更多时候,与其说他们为了集体目标而奋战,不如说他们为了自己选择的信念。反战也好,环保也好,都是超乎单独族群利益的普世价值。《风之谷》里,木兰公主在飞机坠毁之前伸手救了绑架她的帝国女魔头,对深信生命价值的木兰来说,那一刻,对方并不是一个应该摧毁的敌手,而是一条可贵的性命,她也许违反了她族人在这场战争里的利益,却忠实维护了她的个人信仰。

当现代化也意味着都市化,狭窄的族群主义势必显得不足,人们将被迫更向普世价值呼应。都市就是一个杂居的大环境。我们的生活与太多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紧密交织,打开窗帘就会看见陌生人的内衣晾在他家阳台,走出街道就必须与陌生人摩肩擦踵地买菜、搭车,坐在餐厅吃饭,周围环绕着一辈子没见过、以后也不再相见的其它食客,生病了进医院,就得仰赖初次见面的护士帮忙打针挂点滴;我们没有时间跟陌生人交朋友、当亲戚,就必须信任他们给我们协助与服务。一个都市人必须跨越他的同心圆,没有选择。他不再拥有一成不变的人际网络。他与其它人类的关系可以是长久的、稳定的、亲密的,更多场合里,会是商业的、临时的、随机的、一次性的、随意的。每一个现代人都是《欲望街车》里的白兰琪,仰赖陌生人施舍善意而活。

宫崎骏的动画世界看似一个悬浮在现实生活之外的奇幻世界,却恰如其分地精准描绘出现代世界的复杂度。环境会改变,人的关系会改变,角色会改变,位置会改变,责任会改变。没有谁停在定格上。观点的纯粹越来越难沉淀,万事均不易用单一价值去看透。在浮动的人生里,亲爱的父母会因贪吃而变成猪只,邪恶的汤婆婆转身面对亲生儿子顿成溺爱的慈母,爱钱耍狠的海盗婆事实上是热心肠的傻大姐,叱咤风云的帝国将军不过是个胆小爱撒谎的蠢蛋,十九岁少女被诅咒成九十岁老太太,一个稻草人其实是邻国的王子,可怕的荒野女巫则是为爱伤心的天涯沦落人‧‧‧现代人就置身于这么怪诞荒谬的世界里,善恶并非纯然,人物复杂多面,眼见不能为凭,因为事实未见得是真相。

这个世界,一切都那么奇妙。

生命何其神秘,宫崎骏彷佛透过这些多样角色在说,生命的价值就是如同花草树木在大自然怀抱里自由自在地生长。有死亡,必然也有生命;会腐烂,也会开花。重要的是,不要破坏孕育并滋养一切生命的自然生态,让生命自由发展所有可能性。让生命自然地走过全部的过程。理解了这份东方哲学的生命观,便不难了解为什么宫崎骏的坏人角色从来不是真正从头坏到底,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现代人本来就拥有多重性格,不同情境激发不同面向,另一方面,那些所谓坏人角色也随着故事发展而逐渐改变,这段生命历程不仅属于英雄主人翁,也属于坏人角色生命的一部分;从这段经历,他们亦有所领悟,有所成长。大自然对所有生命均公平对待,每个生命都会有他的机会。

无庸置疑,宫崎骏热爱大自然。他对世界的想象都由大自然随手采来。每一部片子,他对自然保护的宣导如此不遗余力,几乎到了神父说教的虔诚地步。藉由《风之谷》的长老之口,宫崎骏沉痛地说,一棵树需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风与水的滋润才能茁壮,而祇几分钟时间,你们就把这棵树烧毁。欲望是快速的,惩罚却来日方长。千寻的父亲走出隧道时,随口评论眼前的日本古城废墟,一定是九o年代初日本经济泡沫时商人所建盖的主题乐园。人类一时兴起,为了无用的虚荣与赚钱的贪念,随随便便就拿取难以替代的宝贵自然资源,制造了大而无当的商品建筑。如今,人类短暂的快感已然消失,却遗留给大自然一堆无法消化的垃圾,霸占了森林生长的面积,破坏其它野生动物的生活空间。

宫崎骏的影片总有废墟。人类在其短暂生命里,对大自然巧取豪夺,而人类终究不会留下来当万物的主宰。人当时自以为是的功勋成就,只要给大自然一点时间,她就能于静默中迅速用她的绿色枝蔓掩盖。令人不禁想起巴西中部的巴西里亚,一个伟大的人类城市建筑构想砍掉了一整片古老的亚马逊雨林,而今,丛林又重新伸长了绿色枝蔓,覆盖了整座城市,夺回失地。而当初那些洋洋得意的人们早已无影无踪。

资源浪费的确是现代都市文明的一大隐忧。现代社会的立基在于经济,为了让经济运转,必须不断有商业交易。新商品必须源源不绝地被生产出来,让人贩卖,让人购买。服装分季上市,电影定档上片,手机新款上架,计算机、游戏、球鞋、家具、汽车等等,人类为了刺激自己的经济机器循环,把大地垦光,山地夷平,河川充满了人类废弃不要的物品,千年不化的垃圾埋成山堆,而我们还是拼命地买,拼命地丢,纵容自己的物质欲念。美国《纽约客》杂志的记者描述他遇见宫崎骏时,老人诅咒日本社会的富裕,说他巴不得日本社会赶紧破产,才不会盖那么多无谓的建筑、生产那么多无聊的产品,所有人都可以回到简单一点的生活。

宫崎骏不反对机械文明,可以从他对飞行机器的着迷看出。他的工作室名称「吉卜力」(Ghibli),原指撒哈拉沙漠上吹的热风,二次大战时则为意大利飞行员用来昵称呼他们的侦察机。飞行器狂的宫崎骏在每一部片子都画有各式各样的飞行机器,《风之谷》的木兰公主和她的滑翔器,《魔女宅急便》的扫帚,《天空之城》的大小飞机群,而《红猪》的一次大战战机更是男性浪漫主义的象征。宫崎骏的机器总闻上去有股怀旧的气味,那些机器的光泽,并不是由新鲜金属刚经剪裁所发出的锐利光芒,而是老旧机器经不断上油保养后所蕴发的温柔色泽。宫崎骏呈现它们的方式好比拿出一件珍贵古董般慎重小心。相对于日本主流社会对最高端科技产品的狂热追随,宫崎骏在这一点上显然又采取了资源保护的立场。

功能并不是这些机械产品的所有涵义;风格才是一切。宫崎骏一笔又一笔精细描绘机械的美丽结构,角色们一遍又一遍呵护着他们的宝贝机器。机器不仅仅帮助人类克服物质的障碍,也是个人格调的形塑。每当那架单翼的红色飞机出现于1湛蓝天空一角,地上的人们就知道是红猪来了。红色单翼飞机成为红猪的标记。没有了红色单翼飞机,红猪就不是红猪,如同没有扫帚,小女巫琪琪就不成小女巫。

机器成为一个人的正字标记,在现代消费文化里尤其鲜明。科技产品与个人生活的结合如此密切,使得物品跳脱了无生命的存在,而与主人生命作有机的结合。汽车不再是汽车,是人们的腿,忽然少了汽车,人们就哪里与去不了。计算机发明之前,诗人拿笔在纸上涂写爱情,如今没有计算机,作家坐在桌前便脑筋一片空白。科技介入人类生活之深,现代人彷佛活在科幻电影里,浑身上下插满各式管子,一不小心拔掉一根管子,人就会瘫痪、僵死,不知所措。因此,大部分时间,现代人必得把科技产品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过日子。他们选择那些机器就像挑选自己的义肢一样,除了功能齐全外,还要美观大方。当他们出去谈生意或拜访朋友时,他们展示那些机器的态度如同他们让别人观赏他们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他们在意别人的观感,关心这些机器能不能代表他的性格,形状颜色可不可以说出他的美学鉴赏力。他觉得,别人不是从他的语言而是从他驾驶的车子来判断他的人格。机器,代表了他。他就是他正使用的机器。人机一体。

但宫崎骏对机械文明的拥抱还停留在手工操作的阶段。没有一个神奇按钮,按下去就能自动启动机器。他的机器仍深深倚靠人类的劳动,要人使劲费力去打开活栓、拉动煞车、添加燃料,也仍需设计改良,还得天天擦油上光。操作这些机器,要不厌其烦地重复过程,不害怕黑油沾身。因为宫崎骏跟狄德罗一样相信工匠的手艺。当支持自由市场的亚当史密斯认为节奏单调、内容重复的工作会损害人性,撰写百科全书的狄德罗相信机械性的劳动会帮助人们获得「心灵与双手的统一」。对狄德罗来说,不断重复相同的工作节奏,人们并不会因此停止使用脑子,而是逐渐熟能生巧,臻于完美。就像京剧训练就是让演员不断练习同一唱腔、同一身段,等到熟练全套念白动作之后,演员不必再去花时间思考下一步骤,而专注于操纵整个过程,发展出自己独特的诠释。这就是手工的艺术。没有一件手工艺品会看上去一模一样,虽然他们都是用同样手法作成。因为沉浸于日复一日的劳动,人们懂得控制,于是冷静自持。所以,从事劳动的人都有张宁静祥和的脸孔,他们不慌不忙,自信稳重,即使是孩子也能自行处理周遭事物。宫崎骏的孩童角色都在工作,他们是裁缝师、煤矿工、飞机设计师、军人、快递员、牧羊女,他们遇上危机不会惊惶无助,而是神色自若地解决问题。唯一的例外是都市孩子千寻,情势出乎她的意料之际,她尖叫逃跑,方寸大乱;于是宫崎骏把千寻丢进一个人人都需要工作的神灵洗浴场,四肢瘦小的千寻开始刷地,冲洗浴池,为客人抓背、端拿食物。经历劳动的滋味后,当她必须独自出发,前往女巫家解决魔咒,她镇定勇敢,不紧张、不害怕,甚至跨越自我,真心关注他人。当世界的全部系统瓦解,工作对现代人起了宗教性的镇静作用。人们从工作追求乐趣,获得成就,最主要的是建立起一套全新的价值,从劳动的过程得到内心的平静。

故事的结局不再决定世界的面貌,就像文章的句点不会终结人类的思索。虽然生命终有限制,人类理性的解放的确是现代文明最可贵的发明。十九岁的莉莉遭到下咒,囚禁于九十岁老太太的身体里,她边走边想,没想到老年会带来许多疼痛。可,这仍旧不妨碍她离家出门,走进荒野,跋山涉水,展开她的奇幻游历。大自然里,死亡不是结束,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当我们都白发苍苍的那一天,想象力的翅膀依旧是有效可靠的飞行器,能够载我们飞入金色云朵深处,享受花样世界所赐予的无限生趣。

没有了定论的世界,就是一场永不结束的流动飨宴。

(發表於2005年8月號台灣印刻文學誌)

孤獨是一輛向前駛去的快車

誰也沒料到,私家汽車竟是孤獨的製造者。它的發明無意間完善了現代人孤寂的生活方式。

塞車時,一輛輛鋼鐵打造出來的方盒子,裡面裝著一個個人類,連接成一條冗長的百足蟲,在大地表面匍匐前進。他們或許都往同一方向行駛,盒子裡的不同心思卻孤絕而散漫彷彿一串斷線的珍珠,神秘而難測有如分屬不同銀河系的天氣。飛機、鐵路、摩托車、公車、自行車都給了人類移動的快感,唯有私家汽車賦予他獨自存活於當下宇宙的滿足。

如果有選擇,人人都寧可自己跟自己鎖在一輛車子裡,而不願跟其他人共擠在大眾運輸系統上,被迫互換體味鼻息。就算地面交通讓私家汽車比地下鐵花費更長的通勤時間,許多人仍舊願意捨棄時間的方便,以換取空間的私密;即使,越多人搭乘大眾運輸系統,越能改善城市交通的壅塞,但每個人都衷心希望是別人搭乘公共汽車,自己卻能坐在一輛與世隔離的私家汽車裡,享受孤獨的速度。

於是,城市的尖峰時間只見一輛輛私家汽車乖乖在公路上玩接龍遊戲,裡面往往只坐了一個人、頂多兩個人。玻璃窗把喇叭聲與廢氣隔絕於外,他們在自家車內大聲放著音樂,假裝全世界都與他無關。一條塞車的公路,精準象徵了現代人既擁擠又相隔的存在,隨時準備鑲進一首現代詩、或凝結為費里尼電影的鏡頭。關於生命,所有可言說及不可言說的祕密、想像、尊嚴、恥辱與夢想,如同那一輛輛規矩排隊的車輛,追尋一條前方無止盡的公路軌跡,直落落地向前奔去。

如果有選擇,我們都寧可孤獨。

人們已經不再分享。物質匱乏與科技落後,曾經迫使人們必須學會分享:整座村落共用一個水井,互相幫忙耕種收割;一條巷子共享一台電視機和一具公共電話;同棟公寓的鄰居互借油鹽醬醋、吸塵器和鑽孔機。人們因為必須互助而互動。當機械文明開發了大部分的地球資源,創造了高度的物質文化,人們於是失去了分享的原始動機。

科技幫助人類打造自己的孤獨。科技降低建築成本,增加樓層公寓數目,製造出足夠隔間讓每個人類都擁有隱私空間。科技同時廉價複製了夏格爾的畫作、可大可小的床墊、能凍肉藏鮮的電冰箱及夜間發亮的燈光,讓每個人都能窩藏於這些獨立隔間,經營專屬私人的世界。地球能源在暗處驅動著地面上這些無數的個人城堡,城堡的每扇窗戶所發出來的點點燈光,如同天上繁星落地,光爍耀眼,多不勝數。

家,是每個人的孤獨城堡。可是,家的圍牆總有個盡頭,出了家的邊界,外面仍是一個開放的公共空間。走出家門的那一刻,一個再怎麼厭世的人都得被迫與陌生人相處。然而,街道、公園或廣場仍沒有圍牆邊界,你的行動路線難以規範;唯有進入一輛公車或地鐵列車時,你的活動自由即刻受到箝制,交通工具的牆將你畫地為限;目的地到達之前,所有乘客都是失去人身自由的囚犯,於狹窄空間之中窘迫地互相遷就,不得動彈。

大眾運輸系統是現代生活裡強迫分享的最後一個時空。私家汽車,繼大量製造的標準化公寓之後,再一次分裝開放空間於無數封閉空間。當現代人從這個封閉空間移到那個封閉空間,途中,他的私家汽車如同一個巨大的保鮮膜將他保存得完整無缺。他完整搬動他的孤獨,無須妥協。他很可以不用嗅聞另一個靈魂的氣味,因為他不再暴露於外界,無論那是個誘惑、陷阱或機會,他不在乎,他只要他的孤獨。所謂公共空間淪落為私人空間的過道,孤獨成了最高的道德美學。

孤獨,是現代人發明出來的自我防禦系統。因為公共空間已經成為一個難以辨認、令人不安的神祕世界,裡面走動穿梭的陌生人渾身上下散發真假難分的符號。迎面走來的一個人,他的帽子形狀、眼珠顏色或語言習慣都已經不能代表他的出生地點、社會階級、職業技能甚至性別,遑論他的道德品味。而從他的眼睛光輝也反映出另一個陌生人的身影,這個新的陌生人是我們出門前精心磨製、亟欲外射的自我形象。陌生人,是我們懷疑懼怕的對象,是我們想要取悅的對象,也是我們盼望化身的對象。

我們活在一個年代,所有機械設計與社會制度都為了幫助個體取得更多身分的自由,也就是變成陌生人的自由。我,可以是我,也可以不是我。我渴望變成“我”,那個由我來定義的“我”,而不是社會想要將我牢牢嵌入的“我”。階級、出身、性別、種族、教育程度都不該是限制“我”的生命顏色,也不是唯一評量“我”存在的標準。因為我們得以選擇,有權選擇;從工作、情人,到床單、音響,到電影、書籍,到居住的城市以及歸屬的國籍,一個現代人總在選擇。

在人生這條奔往地平線的公路上,我們坐在我們的方向盤後,隨時準備轉入下一個未知的路口。

生命流動的自由解放了人們,卻又成了人們的最大恐懼。「那種流轉是我們的命運」,二十世紀初,日本小說家夏目漱石寫出人類不斷被催促向前的惶恐,「……人類的不安來自科學的發展,突飛猛進的科學從不允許我們停下腳步。從徒步到人力車、人力車到馬車、馬車到火車、火車到汽車,然後到飛船、飛機,永無休止。這種不知將被帶往何處的感覺,實在可怕。」英國哲學家羅素觀察現代人所處的環境變化無窮,簡直累人,而且由於進步速度太快,每一代人都要在沒有老一輩的扶助下,自行去考慮和以前不一樣的自我生活習慣以及將來的可能性,「的確,現在已經逐漸形成了一個不穩定而瘋狂的世界:這裡沒有既存的指標,沒有不動搖的習慣,沒有確定的內心信念,有的只是對引起刺激的破壞行動之熱衷。我認為這種集體的歇斯底里狀態不無可能成為今後人類進步速度的自然限制。」

於是,面對不斷向前追趕的進步,每個驚慌失措的現代人都成了夏目漱石筆下的角色,「總是若即若離地僵立在現狀之中」。維持現狀的決定並不是缺乏思考而來,反而是經過詳細思慮後所採取的策略。他決定暫時讓全世界都走開,優先處理他自己。獨善其身是他處理世事的底限。他儘可能地把自己安排成什麼都不沾的絕緣體,抱持萬事皆不關己的態度,對傳統家庭關係感到厭煩,不急著進入婚姻,對任何關係牽扯都謹慎保留。

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不僅因為日常速度的失控或機械生活的冷漠,更是現代人價值的優先順序改變了,對他來說,與其花時間去關心一個交情不深不淺的朋友,還不如學會烤巧克力蛋糕,因為他不能掌控他人的情感反應,但他能掌控蛋糕的鬆軟厚度。

不能控制,所以,乾脆捨棄。所有孤獨的人都強調他不再需要任何人。他一人已經完滿整個人生。他可以自行清理他的地毯,烹煮美味的三餐,洗燙白色襯衫,上網繳付帳單和訂購雜貨。即使進了辦公室這個現代工作環境,他也是窩進隔板高高豎起的角落,獨立進行他的業務。到了二十世紀末,另一個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開始只寫封閉的個人世界。在他的小說裡,主人翁總是單獨一人待在他的屋子裡,雖然是大白天卻在煮義大利麵、燙衣服,或切白菜絲。周圍鄰居的房子裝滿了美麗的傢俱,卻無聲無息,彷彿無人居住。煮麵鍋子沸騰的聲音伴隨著他個人喜愛的音樂,回蕩於空氣之中。主人翁活得隱密而孤單。在這封鎖沈寂的個人世界裡,沒有誰會為他而專程進入,他也不為誰而出去。唯一會意外闖入的,只有陌生人誤打的電話或走失的貓咪。

這種看似純粹的孤獨卻一點也不那麼純粹。當他坐在家裡打他的彈珠,喝他的啤酒,安靜聽他的黑膠唱片時,他沒有丁點興趣知道他水龍頭所流出來的水從何而來、怎麼來的,誰安排電力和寬頻電視,誰製造那些音樂又放進黑盒子裡供他「選擇」。他表現得冷淡,缺乏好奇。

他並不是不知道外面世界的複雜。正因為他完全清楚,所以他一開始就放棄理解。因為現代世界運轉的機制如此龐大複雜,到後來,已經超越了人類這個製造者本身的能力之外。人類選擇了孤獨,因為他不知道如何跟他的周圍世界互動。他已經不知道從何開始探索這個龐大的現代機器,日夜運轉,錯綜複雜,條條鋼管筋脈纏繞,經過風雨歲月早已鏽化成一體,就算想擊毀也無從下手。他的孤獨,反映了他的無能為力、他的惶恐,與他的懦弱。

反諷的是,當他如同烏龜縮進自己的孤獨之後,他賴以為生的選擇自由也因之縮小。因為他的選擇已經不在廣大的真實世界,而在等待誰能主動擠進他個人世界的門口。現代人蹲在門內,拿著電視遙控器、電腦滑鼠、音響按鈕,饒有興味地玩著排列組合的遊戲,企圖灌入自己的主觀想像與性格品味。他以為他在主動選擇,實際上,他卻是被動地過濾別人塞進門縫的資訊。

先不論官僚組織及商業機制其實是操弄現代生活的兩大黑手,現代人追求孤獨原是為了追求差異,然而,當所有人都從同一個電流變壓器裡去下載音樂、轉換頻道,挑選自己的的生活風格時,他就永遠不可能真正地獨沽一味。因為,總有人的生命經驗會與他的部分重疊。他聽過的一首歌,也會有人聽過。他會孤單,因為他選擇一個人狀態,卻不代表全然的孤獨。他的生命經驗比他所知道的更普遍。因為科技創造了他的孤獨,也複製了他的孤獨。過去,由於交通的障礙與科技的落後,在人工複造的過程中,事物經驗的長相隨之改變。同一首歌,這個城鎮的樂隊演奏得輕快而愉悅,鄰近城鎮的歌手唱來則抒情而哀傷。即使由同一支樂隊每晚重複演奏同一首歌,音符也會因為當晚樂手的心情、現場聽眾的反應及不同夜晚的月光而輕輕晃動,觸化了歌曲的意境。每一次製作過程都給了製作者一次新的機會去添加新的元素。

科技令複製完美,歌手不會發生忘詞的尷尬,但也不再有精彩的即興詮釋。科技的保證,就是天荒地老的一成不變。你的汽車跟我的汽車,我聽的那首歌和你聽的那首歌,就是同一輛車,同一首歌。沒有出錯的空間。現代人的孤獨,雖然零碎而獨立,卻均散發一股似曾相識的疲倦。

然而,人們口口聲聲宣稱只要孤獨,當他們從他的封閉盒子─無論那是個家或車子──跑出來的時候,他們卻是在陌生人身上尋找相似的痕跡。多少回,只因對方說了自己喜歡的音樂、書本、電影,乃至於麵粉的牌子或旅行過的城市,我們的雙眸便閃閃發亮,心跳加速。青少年仿如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親生兄弟,成年人以為遇見命中注定要相戀的伴侶,剎那間,那固執又跋扈的孤獨立刻如同沙灘上的城堡被情感的潮水沖刷得乾乾淨淨。

著名社會學者理察森內特(Richard Sennett)不認為人類真正渴望孤獨。他以為人類的部落主義從來不曾消失,而且人們依然在現代城市裡試圖複製如此社會網絡。當一個巴黎人不過每次買香腸時跟店主交換幾句關於城市交通的空洞評論,卻說他和他街口的肉商是多年好友時,他實際上在尋求一種前現代的關係,意圖在一群各自獨立偶然來到這塊區域居住生活、純粹根據社會契約而互動的陌生人中製造其實不存在的情感歷史基礎。

以森內特的觀點來看,人們不但不希望孤獨,甚至恐懼孤獨,但人們害怕陌生人。因為陌生人代表了未知。人們並不喜歡未知,總是希望控制他們的生活環境,現代社會卻無可避免地充滿了陌生人,於是人們盡可能從感情中尋找庇護,在感情其實並不存在的地方灌注感情因子,使自己感到舒適安全。這是為什麼人們初次見面時,總是急著在彼此身上找尋可以讓自己認同的符號,「人不親土親」,「我也上過同所學校」,「原來你也買這個牌子」,「我跟你一樣只喝葡萄汁」,這套「如果你喜愛我喜愛的那部電影,那麼你我應該能夠互相喜愛」的邏輯幫助人們把陌生人的輪廓轉化成自己似乎認識已久的臉,跨越對陌生人的不信任感,消弭彼此之間的疏離。

但是,這種快速取得的熟悉感卻不盡可靠。因為,雖然我們都在同一條公路上行駛,我們畢竟不坐在同一輛車子裡。追求孤獨生活的現代人類以各種形式不斷切割自己的生命框架,生活變得越來越小,關注越來越個人,經驗越來越零碎,能夠真正喚起人們的普世情愫的共同事物已經越來越少。最後,能夠將這些零星不完整、有如電影蒙太奇鏡頭的生命經驗串連起來,使之成為可以理解的一個故事,全靠個人主觀的感知。

個人感知是現代人在世上遊走的羅盤,企圖在彷彿碎花轉動的萬花筒世態裡尋求生命的真貌。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的鉅著《追憶似水年華》之所以重要,即因為他是第一位以私人生命經驗來整理世界脈絡的作家,不同於當時其他的同儕作家,當他們還在從事個人意識流的創作,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方法去銜接外在世界與個體內在的方法,即依賴個人的記憶。不是經過照片或日記小心整理過的記憶,而是透過感官刺激所引發的非自主性記憶。一塊馬德琳蛋糕的香味,湯匙敲打盤子的聲音,及一條過漿的餐巾,在在引發當事人不由自主回到童年,憶起母親的微笑或一段快樂的旅行。一去不復返、因而無法證明存在過的事物在記憶的燈光照射下再度復活,重新發出生命的溫暖。

普魯斯特寫作這七大冊的小說時,他的健康已毀壞到無以修護的地步,因而被迫長時間躺在他的床上,厚重窗簾長年緊閉,牆壁貼滿了軟木塞以阻擋街上傳來的噪音。雖然身體殘弱,出於耽美圖歡的性格,起初他仍勉力出門社交,及至後期沈迷於創作小說,他簡直足不出戶。他的孤獨,成了他藝術的創造者與守護神。藉由他孤獨的室內書寫,一個璀璨壯觀的熱鬧世界卻被仔細地描繪出來,每一個氣味、每一道光線、每一種顏色、每一句閒話,細細碎碎,漂浮在半空中,閃閃爍爍,看似輕浮不值得一書,卻被作者精巧地攫取,為這個一切事物終會凋零的繁華現代留下一幅永恆的畫像。而,這幅畫像顯現出來的並不是帶有距離的沈默,也不是很有敵意的冷酷,卻是熱烈擁抱生命的激情。縱使冷靜旁觀,也忍不住想要投身花花世界的慾望。

人們所謂的孤獨,無非是渴望延伸私人世界的悵惘。當我們坐在一輛向孤獨奔馳而去的快車上,我們追尋的是普魯斯特經驗,因為在這個看似花紅柳綠的現代世界,年華終將消逝,萬象終是空幻,只“有一樣東西比美還更徹底地衰敗、幻滅成灰,所留下的僅是自身的一點殘跡,這個東西的名字叫悲傷。”此種悲傷,無以名之,謂之孤獨。

(發表於2006年6月號北京三聯《讀書》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