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ne 27, 2006

世界从此没有结局

少女千寻与父母从城市迁居乡间。神秘隧道却出现在他们前往新居的路上。森林里长满青苔的雕像处处可见,全都长着同一张狰狞笑脸,诡异的微风从地上卷起漫天落叶,推搡着他们进入隧道的黑暗。来到隧道的另一端,终于,一片优美乡野豁然开朗。然而,蓝色天空和清香草地之间,不知何时建筑的古日本主题乐园却遭荒凉弃置,与四周的静谧自然格格不入。

夜晚降临,千寻的父母因贪食来路不明的丰盛菜肴而遭受诅咒,变成痴肥猪只;紧接着,四周鬼怪精灵纷纷现身,慌张失神的千寻于是仓皇转身,欲循来路回奔,一条先前不存在的河水此刻却汩汩而流,挡住她的去路。一艘美丽画舫靠岸,来自五湖四海的更多古怪神灵优雅地步下船来。无助跪蹲河边,泪水还没有时间滴下来,千寻发现自己失去形体,逐渐透明化,惊慌、恐惧、迷惑交杂,她双手握起拳头捶打自己的脑壳:「我一定在作梦!赶快醒来!醒来!」千寻拼命催促自己,「醒来!」

当我想起宫崎骏的电影,第一个印象不是他的反战立场,也不是他的环保关怀,虽然这两件事情都是开启宫崎骏电影世界的关键钥匙,我最先想到的却永远是二oo二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动画片的《神隐少女》里,少女千寻如何惊慌失措地蹲在地上,狠狠敲着自己的脑袋瓜子,努力想要说服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都不是真的。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被不相识的众多神怪所包围,为什么父母会变成猪,为什么居住于森林的动物们会惶然失措地逃亡,为什么刺杀疣猪的手臂会逐渐钢化,为什么巨大毒蕈会覆盖整个地球,为什么城市边缘一直侵蚀绿色森林,为什么女巫会突然失去法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的世界已经变得不可理解。

然后,在一个陌生人的帮助下,她吞下了不知名药丸,恢复了体力,站起身来,迈上未知的旅程。也许旅程的终点是父母重新获得人身自由,也许是她与白龙的情谊开花结果,也许,旅程根本没有终点。

终点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重要的是,在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件发生之后,如何继续迎向更不可思议的未来。

在童稚趣味的表面下,宫崎骏的电影反省了现代人生活的三条主轴:都市化,个人化,与人工化。现代人如同宫崎骏的动画角色们,他的一生都在面对世界的变动,处理期待失落的情绪,承受抉择的压力,习惯追寻的坚持,学习对周围环境的强大反省与深刻观察去做出反应,并凭个人理性去处理他的份际。

当今世界的变化来自于人的流动。而这种持续的流动性是都市化的结果。移动,是现代生活不可避免的本质。都会化造成大批人口从农村移居到都市,人脱离了对土地的依恋,远离了贴近自然的农村生活,与一群陌生人聚居于钢筋水泥建筑的人工丛林里,彼此日日冲撞,不断摩擦,没有了幽静森林的午后小憩,也不再有无人旷野的安静散步,单调可预期的生活常规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忙碌紧张的工作节奏与难以预料的人际关系。几乎是宫崎骏创作上的銮生兄弟高畑勲负责制作许多宫崎骏的电影,也执导自己的作品,他执导的经典名片《百变狸猫》即是反映都市化过程所带给人类生活的巨大影响,四肢着地、淳朴善良的狸猫隐喻为原来习惯田野生活的人类,随着都市扩张范围、急速吞噬乡村,不得不打上领带,直立走路,有时疲累了便两眼发黑、双脚疲软,打回狸猫原形,只好不断喝健康饮料提神,避免无法融入都市生活。故事原始构想来自宫崎骏,《百变狸猫》显现人类对抗都市化的无能为力,散发史诗般的悲壮凄凉,到底还是无法力挽农村迈向都市的时代潮流。宫崎骏显然不同意这种都市化趋势。所以他故事里的角色们总是从都市搬到乡间,例如《神隐少女》、《龙猫》等。他对城市长大的孩子也很有意见,千寻刚开始显得傲慢懒散,对万事均漠不关心,故事发展到中间,她变得积极勇敢,感情丰富,并且懂得劳动的尊严。

然而,都市尽管有诸多坏处,却仍是现代人类的家乡。有了都市,才有宫崎骏角色们的反省成长。都市环境打断生活常规,将人暴露于不同情境,不让人习以为常。失控是现代都市生活的主调,变化多端是它的特色。哈佛大学神学教授Paul J. Tillich写道,「大都会的本性提共了只有旅行能体会的经验;即是,陌生。陌生引发疑惑,减少熟悉的传统,让理性发挥极致的意义。」都市包含了多重族群,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与疏离性交叉共存,而城市建筑空间繁复重迭,切割生活于零碎片段,生命经验纷杂而轻盈,随机碰撞,主体性不明,对什么也没有拥有权或主导权的完全确认,只有大量的不可预期性与去中心化的多样价值观。

现代人的生命本质就滑动于这充满魔幻又具危险的过程。Franco Moretti在《世界的方式》(The Way of The World)讨论成长小说文类(Bildungsroman)时,写下他的观察,安稳的社会环境已然瓦解,人们为了城市抛弃乡村,学徒制已经不流行,工作环境的复杂度以无法置信的速度前进,世代传承出现断层,在现代世界里,成长成为一项新的挑战。外在的流动与内在的精神,出现难以契合的鸿沟。欧洲传统成长小说里,青春的蜕变有始有终。因着某种转折,主人翁原先的世界遭到翻覆,她童年价值观不再适用,旧有经验不能解决她的困境,唯一的方法是勇敢通过这段时光的考验,去寻求一个新的身分、新的理解、新的行动;换言之,一个新的自我。十九世纪以前,欧洲相对来说仍是一个封闭沉静的社会。随着成长小说的开展,年轻的主人翁逐渐习得社会规范,认知自己的身分以及未来应该扮演的角色;及至结尾时,他磨去生毛的棱角,把相关道德规范当作终生圭臬,毫不迟疑地迈向一个美好的未来。珍奥斯汀写于十八世纪的小说便忠实描绘了一个阶级分明、价值稳定的英国社会,无论伊莉萨白小姐的偏见如何根深蒂固、达西先生的傲慢如何不合情理,他们总归要和解,克服自己的短处,携手共织圆满的结局。

结局,是一个定论。十九世纪以前的欧洲文学,定论是世界的重心,故事主角与读者从中界定他们认知世界的方法与相应的道德行为;找到重心,其它万物自然会就定位。

但,只有在前现代的世界,故事才有结论的特权。珍奥斯汀的小说毕竟出版于法国大革命之前。现代文学的成长小说已不再以主人翁的「成熟」作为故事的句点。因为生命的处境并没有因着主人翁的生理完熟而安定下来。世界的变动使得人们一直停留在躁动不安的青春期。当完美意味了不必改变,成熟代表了固定模式,人类既定的生命目标于是不再是安逸的幸福,而是探索未知,勇于冒险,不怕变化。Franco Moretti精准指出,「青春,所以说,就是现代的本质,显现一个世界在未来追求它的意义,而不是过去。」当今社会对青春的迷恋,即反映了现代世界的内在性格。我们不愿接受任何定义,只因害怕失去自由;跟十八世纪以前的人们正好相反,现代人担心世界出现定局,将他们钉在原地。

十八世纪以降,随着工业革命而来的物质发达,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带来的全新世界观,到了一次大战,英国女作家维吉妮亚沃芙所珍视的欧洲文明重心全部炸毁。人类就跟少女千寻一样,几乎敲破了脑袋也再也找不回那舒适熟悉的世界轴心。战争造成无可弥补的生离死别,所有人生中断,失落了珍贵的回忆、或根本无家可归,等在前面的只有满目仓夷的废墟与脆弱失怙的人性。之后,珍奥斯汀的世界便蜕变成卡夫卡的大肥虫,成长并不是找到终极哲学,而是睁开眼睛看见更多迷思。从今以后,这个世界再没有使用说明书。现代文学也不再保证快乐的结局。

放弃了幸福作为故事的结尾,不断追寻生命意义成为现代人生活的全部内涵。宫崎骏的影片提共了完满的情绪,却从不勾划一个传统的美满结局。影片之后,显然,生命仍将继续。《红猪》接近尾声时,红猪并没有戏剧性地改变他的状态,深爱着红猪的吉娜小姐仍持续她每天午后的等待。白龙与千隐相互约定在现实世界里见面,但他们最终见面与否仍是未知数。同样在《龙猫》一片,电影结束不说明生病住院的母亲是否返家,而《魔女宅急便》的年轻女巫琪琪仍将持续她的训练。一切都是悬念。什么都还在发生。

日本社会的现代化历程类似欧洲文明。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成为唯一成功经过现代洗礼的非西方国家。由于富裕强大带来的无限野心,过度自信的日本在为天皇效命的号召下,发动军事战争,积极拓展势力范围,二次世界大战弄得国穷民疲,直到两颗原子弾落在日本岛本土上才松手投降。曾经他们坚信他们是日不落国的子民,像个组织完密的庞大机器齐步向前,每个人都是为相同目的而服务的螺丝。一夕之间,机器轰然散落各地,支离破碎,看上去不过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废铁。所谓帝国的集体幸福,均是幻想。

不令人惊讶地,所有宫崎骏影片都在谴责战争。历经惨痛战争教训的日本人宫崎骏明确地描绘人类相互杀戮的成果,不是胜利的荣耀,而是双方生灵涂炭的双输局面。更叫人心惊胆颤的是,战争中人类使用来毁灭彼此的高科技武器往往让孕育生命的大地也跟着陪葬,让包括人类本身在内的所有生物失去了安全生存的权利。在他的《天空之城》一片中,拥有高科技能力神秘种族为了统治全宇宙而创建了一个藏在万里云端的悬空城市,就在他们野心勃勃要征服世界时,却突然间从历史上消失,从此无人听闻他们的下落。争先恐后要寻找传说中宝藏的人们终于又重新找到这座失落的空中之城,却发现人去城空,芜蔓杂生,只剩下一个机器巨人在独自照料花圃。这个故事对日本军事主义发出最严厉的警世语。

然而,宫崎骏电影的反战讯息并不真正挑衅,挑衅的是他鼓励反战的方式,散发浓厚的个人主义色彩,颠覆了日本的崇君传统。许多日本平民当年参战所凭借的信仰就是对天皇毫不怀疑的信赖。长期研究日本文化的美国学者贝拉(Robert Bellah)指出,「在日本,忠诚的巨大重要性就是我们设定为占首要位置的价值之具体表现。重要的是,这种忠诚乃指对自己集体首领的忠诚,而不管首领人物是谁,与其说是对人物本身的忠诚,不如说是对人物地位的忠诚。」统治者在日本的影响力不仅仅是政治的、伦理的,甚至带有宗教性,一般子民被要求通过集体目标去实践自我的存在。但,宫崎骏的反战讯息质疑了这种盲目的爱国主义。在他最新作品《霍尔的移动城堡》一片中,巫师霍尔拥有不同的四扇门供他进出:一扇门迎向他亟欲呵护的甜美山地,一扇门去到他喜爱的渔港小镇,一扇门领他去惨烈的战争场景,一扇门面对国王的巍峨皇宫。而,无论他怎么换门进出不同世界,现实生活里,霍尔仍旧必须不断移动他的城堡,所以可以躲避国王以爱国之名征召他参战。宫崎骏毫不含蓄地表达,为了反战,即使是你的君王下诏命令你,你都应该坚持说不。

相较于七零年代美国反战群众,仍集体激烈上街抗议,烧国旗、喊口号,不惜被抓入监狱,宫崎骏的反战身影显得更孤寂。战争留下来的精神废墟,体现出来的形象即是离群索居的飞行员红猪,他决定放弃人类身分,变成一只长着朝天鼻和粉红色皮肤的猪,躺在无人岛沙滩上抽雪茄,翘二郎腿,空闲时便驾驶他的老式飞机,翱翔天际,与浮云嬉戏。他不听命于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为维护自己心爱的原则或人不惜拼命,大部分时候,却是一派与世无争的气定神闲。

这种个人主义风格迥异于日本前现代社会的特殊主义。日本的特殊主义类似费孝通所描述的乡土中国,即一切人的价值关系均以同心圆为前堤,越靠近自我小群体的利益越摆在优先级。先是我,家庭,家族,国家,然后才是天下。「我」的主要价值也要紧紧依附于团体才能得到体现。普世价值一旦与社群价值起了冲突,社群价值将视为优先。宫崎骏动画片里的人物也关心族群的生存问题,但更多时候,与其说他们为了集体目标而奋战,不如说他们为了自己选择的信念。反战也好,环保也好,都是超乎单独族群利益的普世价值。《风之谷》里,木兰公主在飞机坠毁之前伸手救了绑架她的帝国女魔头,对深信生命价值的木兰来说,那一刻,对方并不是一个应该摧毁的敌手,而是一条可贵的性命,她也许违反了她族人在这场战争里的利益,却忠实维护了她的个人信仰。

当现代化也意味着都市化,狭窄的族群主义势必显得不足,人们将被迫更向普世价值呼应。都市就是一个杂居的大环境。我们的生活与太多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紧密交织,打开窗帘就会看见陌生人的内衣晾在他家阳台,走出街道就必须与陌生人摩肩擦踵地买菜、搭车,坐在餐厅吃饭,周围环绕着一辈子没见过、以后也不再相见的其它食客,生病了进医院,就得仰赖初次见面的护士帮忙打针挂点滴;我们没有时间跟陌生人交朋友、当亲戚,就必须信任他们给我们协助与服务。一个都市人必须跨越他的同心圆,没有选择。他不再拥有一成不变的人际网络。他与其它人类的关系可以是长久的、稳定的、亲密的,更多场合里,会是商业的、临时的、随机的、一次性的、随意的。每一个现代人都是《欲望街车》里的白兰琪,仰赖陌生人施舍善意而活。

宫崎骏的动画世界看似一个悬浮在现实生活之外的奇幻世界,却恰如其分地精准描绘出现代世界的复杂度。环境会改变,人的关系会改变,角色会改变,位置会改变,责任会改变。没有谁停在定格上。观点的纯粹越来越难沉淀,万事均不易用单一价值去看透。在浮动的人生里,亲爱的父母会因贪吃而变成猪只,邪恶的汤婆婆转身面对亲生儿子顿成溺爱的慈母,爱钱耍狠的海盗婆事实上是热心肠的傻大姐,叱咤风云的帝国将军不过是个胆小爱撒谎的蠢蛋,十九岁少女被诅咒成九十岁老太太,一个稻草人其实是邻国的王子,可怕的荒野女巫则是为爱伤心的天涯沦落人‧‧‧现代人就置身于这么怪诞荒谬的世界里,善恶并非纯然,人物复杂多面,眼见不能为凭,因为事实未见得是真相。

这个世界,一切都那么奇妙。

生命何其神秘,宫崎骏彷佛透过这些多样角色在说,生命的价值就是如同花草树木在大自然怀抱里自由自在地生长。有死亡,必然也有生命;会腐烂,也会开花。重要的是,不要破坏孕育并滋养一切生命的自然生态,让生命自由发展所有可能性。让生命自然地走过全部的过程。理解了这份东方哲学的生命观,便不难了解为什么宫崎骏的坏人角色从来不是真正从头坏到底,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现代人本来就拥有多重性格,不同情境激发不同面向,另一方面,那些所谓坏人角色也随着故事发展而逐渐改变,这段生命历程不仅属于英雄主人翁,也属于坏人角色生命的一部分;从这段经历,他们亦有所领悟,有所成长。大自然对所有生命均公平对待,每个生命都会有他的机会。

无庸置疑,宫崎骏热爱大自然。他对世界的想象都由大自然随手采来。每一部片子,他对自然保护的宣导如此不遗余力,几乎到了神父说教的虔诚地步。藉由《风之谷》的长老之口,宫崎骏沉痛地说,一棵树需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风与水的滋润才能茁壮,而祇几分钟时间,你们就把这棵树烧毁。欲望是快速的,惩罚却来日方长。千寻的父亲走出隧道时,随口评论眼前的日本古城废墟,一定是九o年代初日本经济泡沫时商人所建盖的主题乐园。人类一时兴起,为了无用的虚荣与赚钱的贪念,随随便便就拿取难以替代的宝贵自然资源,制造了大而无当的商品建筑。如今,人类短暂的快感已然消失,却遗留给大自然一堆无法消化的垃圾,霸占了森林生长的面积,破坏其它野生动物的生活空间。

宫崎骏的影片总有废墟。人类在其短暂生命里,对大自然巧取豪夺,而人类终究不会留下来当万物的主宰。人当时自以为是的功勋成就,只要给大自然一点时间,她就能于静默中迅速用她的绿色枝蔓掩盖。令人不禁想起巴西中部的巴西里亚,一个伟大的人类城市建筑构想砍掉了一整片古老的亚马逊雨林,而今,丛林又重新伸长了绿色枝蔓,覆盖了整座城市,夺回失地。而当初那些洋洋得意的人们早已无影无踪。

资源浪费的确是现代都市文明的一大隐忧。现代社会的立基在于经济,为了让经济运转,必须不断有商业交易。新商品必须源源不绝地被生产出来,让人贩卖,让人购买。服装分季上市,电影定档上片,手机新款上架,计算机、游戏、球鞋、家具、汽车等等,人类为了刺激自己的经济机器循环,把大地垦光,山地夷平,河川充满了人类废弃不要的物品,千年不化的垃圾埋成山堆,而我们还是拼命地买,拼命地丢,纵容自己的物质欲念。美国《纽约客》杂志的记者描述他遇见宫崎骏时,老人诅咒日本社会的富裕,说他巴不得日本社会赶紧破产,才不会盖那么多无谓的建筑、生产那么多无聊的产品,所有人都可以回到简单一点的生活。

宫崎骏不反对机械文明,可以从他对飞行机器的着迷看出。他的工作室名称「吉卜力」(Ghibli),原指撒哈拉沙漠上吹的热风,二次大战时则为意大利飞行员用来昵称呼他们的侦察机。飞行器狂的宫崎骏在每一部片子都画有各式各样的飞行机器,《风之谷》的木兰公主和她的滑翔器,《魔女宅急便》的扫帚,《天空之城》的大小飞机群,而《红猪》的一次大战战机更是男性浪漫主义的象征。宫崎骏的机器总闻上去有股怀旧的气味,那些机器的光泽,并不是由新鲜金属刚经剪裁所发出的锐利光芒,而是老旧机器经不断上油保养后所蕴发的温柔色泽。宫崎骏呈现它们的方式好比拿出一件珍贵古董般慎重小心。相对于日本主流社会对最高端科技产品的狂热追随,宫崎骏在这一点上显然又采取了资源保护的立场。

功能并不是这些机械产品的所有涵义;风格才是一切。宫崎骏一笔又一笔精细描绘机械的美丽结构,角色们一遍又一遍呵护着他们的宝贝机器。机器不仅仅帮助人类克服物质的障碍,也是个人格调的形塑。每当那架单翼的红色飞机出现于1湛蓝天空一角,地上的人们就知道是红猪来了。红色单翼飞机成为红猪的标记。没有了红色单翼飞机,红猪就不是红猪,如同没有扫帚,小女巫琪琪就不成小女巫。

机器成为一个人的正字标记,在现代消费文化里尤其鲜明。科技产品与个人生活的结合如此密切,使得物品跳脱了无生命的存在,而与主人生命作有机的结合。汽车不再是汽车,是人们的腿,忽然少了汽车,人们就哪里与去不了。计算机发明之前,诗人拿笔在纸上涂写爱情,如今没有计算机,作家坐在桌前便脑筋一片空白。科技介入人类生活之深,现代人彷佛活在科幻电影里,浑身上下插满各式管子,一不小心拔掉一根管子,人就会瘫痪、僵死,不知所措。因此,大部分时间,现代人必得把科技产品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过日子。他们选择那些机器就像挑选自己的义肢一样,除了功能齐全外,还要美观大方。当他们出去谈生意或拜访朋友时,他们展示那些机器的态度如同他们让别人观赏他们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他们在意别人的观感,关心这些机器能不能代表他的性格,形状颜色可不可以说出他的美学鉴赏力。他觉得,别人不是从他的语言而是从他驾驶的车子来判断他的人格。机器,代表了他。他就是他正使用的机器。人机一体。

但宫崎骏对机械文明的拥抱还停留在手工操作的阶段。没有一个神奇按钮,按下去就能自动启动机器。他的机器仍深深倚靠人类的劳动,要人使劲费力去打开活栓、拉动煞车、添加燃料,也仍需设计改良,还得天天擦油上光。操作这些机器,要不厌其烦地重复过程,不害怕黑油沾身。因为宫崎骏跟狄德罗一样相信工匠的手艺。当支持自由市场的亚当史密斯认为节奏单调、内容重复的工作会损害人性,撰写百科全书的狄德罗相信机械性的劳动会帮助人们获得「心灵与双手的统一」。对狄德罗来说,不断重复相同的工作节奏,人们并不会因此停止使用脑子,而是逐渐熟能生巧,臻于完美。就像京剧训练就是让演员不断练习同一唱腔、同一身段,等到熟练全套念白动作之后,演员不必再去花时间思考下一步骤,而专注于操纵整个过程,发展出自己独特的诠释。这就是手工的艺术。没有一件手工艺品会看上去一模一样,虽然他们都是用同样手法作成。因为沉浸于日复一日的劳动,人们懂得控制,于是冷静自持。所以,从事劳动的人都有张宁静祥和的脸孔,他们不慌不忙,自信稳重,即使是孩子也能自行处理周遭事物。宫崎骏的孩童角色都在工作,他们是裁缝师、煤矿工、飞机设计师、军人、快递员、牧羊女,他们遇上危机不会惊惶无助,而是神色自若地解决问题。唯一的例外是都市孩子千寻,情势出乎她的意料之际,她尖叫逃跑,方寸大乱;于是宫崎骏把千寻丢进一个人人都需要工作的神灵洗浴场,四肢瘦小的千寻开始刷地,冲洗浴池,为客人抓背、端拿食物。经历劳动的滋味后,当她必须独自出发,前往女巫家解决魔咒,她镇定勇敢,不紧张、不害怕,甚至跨越自我,真心关注他人。当世界的全部系统瓦解,工作对现代人起了宗教性的镇静作用。人们从工作追求乐趣,获得成就,最主要的是建立起一套全新的价值,从劳动的过程得到内心的平静。

故事的结局不再决定世界的面貌,就像文章的句点不会终结人类的思索。虽然生命终有限制,人类理性的解放的确是现代文明最可贵的发明。十九岁的莉莉遭到下咒,囚禁于九十岁老太太的身体里,她边走边想,没想到老年会带来许多疼痛。可,这仍旧不妨碍她离家出门,走进荒野,跋山涉水,展开她的奇幻游历。大自然里,死亡不是结束,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当我们都白发苍苍的那一天,想象力的翅膀依旧是有效可靠的飞行器,能够载我们飞入金色云朵深处,享受花样世界所赐予的无限生趣。

没有了定论的世界,就是一场永不结束的流动飨宴。

(發表於2005年8月號台灣印刻文學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