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ne 27, 2006

孤獨是一輛向前駛去的快車

誰也沒料到,私家汽車竟是孤獨的製造者。它的發明無意間完善了現代人孤寂的生活方式。

塞車時,一輛輛鋼鐵打造出來的方盒子,裡面裝著一個個人類,連接成一條冗長的百足蟲,在大地表面匍匐前進。他們或許都往同一方向行駛,盒子裡的不同心思卻孤絕而散漫彷彿一串斷線的珍珠,神秘而難測有如分屬不同銀河系的天氣。飛機、鐵路、摩托車、公車、自行車都給了人類移動的快感,唯有私家汽車賦予他獨自存活於當下宇宙的滿足。

如果有選擇,人人都寧可自己跟自己鎖在一輛車子裡,而不願跟其他人共擠在大眾運輸系統上,被迫互換體味鼻息。就算地面交通讓私家汽車比地下鐵花費更長的通勤時間,許多人仍舊願意捨棄時間的方便,以換取空間的私密;即使,越多人搭乘大眾運輸系統,越能改善城市交通的壅塞,但每個人都衷心希望是別人搭乘公共汽車,自己卻能坐在一輛與世隔離的私家汽車裡,享受孤獨的速度。

於是,城市的尖峰時間只見一輛輛私家汽車乖乖在公路上玩接龍遊戲,裡面往往只坐了一個人、頂多兩個人。玻璃窗把喇叭聲與廢氣隔絕於外,他們在自家車內大聲放著音樂,假裝全世界都與他無關。一條塞車的公路,精準象徵了現代人既擁擠又相隔的存在,隨時準備鑲進一首現代詩、或凝結為費里尼電影的鏡頭。關於生命,所有可言說及不可言說的祕密、想像、尊嚴、恥辱與夢想,如同那一輛輛規矩排隊的車輛,追尋一條前方無止盡的公路軌跡,直落落地向前奔去。

如果有選擇,我們都寧可孤獨。

人們已經不再分享。物質匱乏與科技落後,曾經迫使人們必須學會分享:整座村落共用一個水井,互相幫忙耕種收割;一條巷子共享一台電視機和一具公共電話;同棟公寓的鄰居互借油鹽醬醋、吸塵器和鑽孔機。人們因為必須互助而互動。當機械文明開發了大部分的地球資源,創造了高度的物質文化,人們於是失去了分享的原始動機。

科技幫助人類打造自己的孤獨。科技降低建築成本,增加樓層公寓數目,製造出足夠隔間讓每個人類都擁有隱私空間。科技同時廉價複製了夏格爾的畫作、可大可小的床墊、能凍肉藏鮮的電冰箱及夜間發亮的燈光,讓每個人都能窩藏於這些獨立隔間,經營專屬私人的世界。地球能源在暗處驅動著地面上這些無數的個人城堡,城堡的每扇窗戶所發出來的點點燈光,如同天上繁星落地,光爍耀眼,多不勝數。

家,是每個人的孤獨城堡。可是,家的圍牆總有個盡頭,出了家的邊界,外面仍是一個開放的公共空間。走出家門的那一刻,一個再怎麼厭世的人都得被迫與陌生人相處。然而,街道、公園或廣場仍沒有圍牆邊界,你的行動路線難以規範;唯有進入一輛公車或地鐵列車時,你的活動自由即刻受到箝制,交通工具的牆將你畫地為限;目的地到達之前,所有乘客都是失去人身自由的囚犯,於狹窄空間之中窘迫地互相遷就,不得動彈。

大眾運輸系統是現代生活裡強迫分享的最後一個時空。私家汽車,繼大量製造的標準化公寓之後,再一次分裝開放空間於無數封閉空間。當現代人從這個封閉空間移到那個封閉空間,途中,他的私家汽車如同一個巨大的保鮮膜將他保存得完整無缺。他完整搬動他的孤獨,無須妥協。他很可以不用嗅聞另一個靈魂的氣味,因為他不再暴露於外界,無論那是個誘惑、陷阱或機會,他不在乎,他只要他的孤獨。所謂公共空間淪落為私人空間的過道,孤獨成了最高的道德美學。

孤獨,是現代人發明出來的自我防禦系統。因為公共空間已經成為一個難以辨認、令人不安的神祕世界,裡面走動穿梭的陌生人渾身上下散發真假難分的符號。迎面走來的一個人,他的帽子形狀、眼珠顏色或語言習慣都已經不能代表他的出生地點、社會階級、職業技能甚至性別,遑論他的道德品味。而從他的眼睛光輝也反映出另一個陌生人的身影,這個新的陌生人是我們出門前精心磨製、亟欲外射的自我形象。陌生人,是我們懷疑懼怕的對象,是我們想要取悅的對象,也是我們盼望化身的對象。

我們活在一個年代,所有機械設計與社會制度都為了幫助個體取得更多身分的自由,也就是變成陌生人的自由。我,可以是我,也可以不是我。我渴望變成“我”,那個由我來定義的“我”,而不是社會想要將我牢牢嵌入的“我”。階級、出身、性別、種族、教育程度都不該是限制“我”的生命顏色,也不是唯一評量“我”存在的標準。因為我們得以選擇,有權選擇;從工作、情人,到床單、音響,到電影、書籍,到居住的城市以及歸屬的國籍,一個現代人總在選擇。

在人生這條奔往地平線的公路上,我們坐在我們的方向盤後,隨時準備轉入下一個未知的路口。

生命流動的自由解放了人們,卻又成了人們的最大恐懼。「那種流轉是我們的命運」,二十世紀初,日本小說家夏目漱石寫出人類不斷被催促向前的惶恐,「……人類的不安來自科學的發展,突飛猛進的科學從不允許我們停下腳步。從徒步到人力車、人力車到馬車、馬車到火車、火車到汽車,然後到飛船、飛機,永無休止。這種不知將被帶往何處的感覺,實在可怕。」英國哲學家羅素觀察現代人所處的環境變化無窮,簡直累人,而且由於進步速度太快,每一代人都要在沒有老一輩的扶助下,自行去考慮和以前不一樣的自我生活習慣以及將來的可能性,「的確,現在已經逐漸形成了一個不穩定而瘋狂的世界:這裡沒有既存的指標,沒有不動搖的習慣,沒有確定的內心信念,有的只是對引起刺激的破壞行動之熱衷。我認為這種集體的歇斯底里狀態不無可能成為今後人類進步速度的自然限制。」

於是,面對不斷向前追趕的進步,每個驚慌失措的現代人都成了夏目漱石筆下的角色,「總是若即若離地僵立在現狀之中」。維持現狀的決定並不是缺乏思考而來,反而是經過詳細思慮後所採取的策略。他決定暫時讓全世界都走開,優先處理他自己。獨善其身是他處理世事的底限。他儘可能地把自己安排成什麼都不沾的絕緣體,抱持萬事皆不關己的態度,對傳統家庭關係感到厭煩,不急著進入婚姻,對任何關係牽扯都謹慎保留。

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不僅因為日常速度的失控或機械生活的冷漠,更是現代人價值的優先順序改變了,對他來說,與其花時間去關心一個交情不深不淺的朋友,還不如學會烤巧克力蛋糕,因為他不能掌控他人的情感反應,但他能掌控蛋糕的鬆軟厚度。

不能控制,所以,乾脆捨棄。所有孤獨的人都強調他不再需要任何人。他一人已經完滿整個人生。他可以自行清理他的地毯,烹煮美味的三餐,洗燙白色襯衫,上網繳付帳單和訂購雜貨。即使進了辦公室這個現代工作環境,他也是窩進隔板高高豎起的角落,獨立進行他的業務。到了二十世紀末,另一個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開始只寫封閉的個人世界。在他的小說裡,主人翁總是單獨一人待在他的屋子裡,雖然是大白天卻在煮義大利麵、燙衣服,或切白菜絲。周圍鄰居的房子裝滿了美麗的傢俱,卻無聲無息,彷彿無人居住。煮麵鍋子沸騰的聲音伴隨著他個人喜愛的音樂,回蕩於空氣之中。主人翁活得隱密而孤單。在這封鎖沈寂的個人世界裡,沒有誰會為他而專程進入,他也不為誰而出去。唯一會意外闖入的,只有陌生人誤打的電話或走失的貓咪。

這種看似純粹的孤獨卻一點也不那麼純粹。當他坐在家裡打他的彈珠,喝他的啤酒,安靜聽他的黑膠唱片時,他沒有丁點興趣知道他水龍頭所流出來的水從何而來、怎麼來的,誰安排電力和寬頻電視,誰製造那些音樂又放進黑盒子裡供他「選擇」。他表現得冷淡,缺乏好奇。

他並不是不知道外面世界的複雜。正因為他完全清楚,所以他一開始就放棄理解。因為現代世界運轉的機制如此龐大複雜,到後來,已經超越了人類這個製造者本身的能力之外。人類選擇了孤獨,因為他不知道如何跟他的周圍世界互動。他已經不知道從何開始探索這個龐大的現代機器,日夜運轉,錯綜複雜,條條鋼管筋脈纏繞,經過風雨歲月早已鏽化成一體,就算想擊毀也無從下手。他的孤獨,反映了他的無能為力、他的惶恐,與他的懦弱。

反諷的是,當他如同烏龜縮進自己的孤獨之後,他賴以為生的選擇自由也因之縮小。因為他的選擇已經不在廣大的真實世界,而在等待誰能主動擠進他個人世界的門口。現代人蹲在門內,拿著電視遙控器、電腦滑鼠、音響按鈕,饒有興味地玩著排列組合的遊戲,企圖灌入自己的主觀想像與性格品味。他以為他在主動選擇,實際上,他卻是被動地過濾別人塞進門縫的資訊。

先不論官僚組織及商業機制其實是操弄現代生活的兩大黑手,現代人追求孤獨原是為了追求差異,然而,當所有人都從同一個電流變壓器裡去下載音樂、轉換頻道,挑選自己的的生活風格時,他就永遠不可能真正地獨沽一味。因為,總有人的生命經驗會與他的部分重疊。他聽過的一首歌,也會有人聽過。他會孤單,因為他選擇一個人狀態,卻不代表全然的孤獨。他的生命經驗比他所知道的更普遍。因為科技創造了他的孤獨,也複製了他的孤獨。過去,由於交通的障礙與科技的落後,在人工複造的過程中,事物經驗的長相隨之改變。同一首歌,這個城鎮的樂隊演奏得輕快而愉悅,鄰近城鎮的歌手唱來則抒情而哀傷。即使由同一支樂隊每晚重複演奏同一首歌,音符也會因為當晚樂手的心情、現場聽眾的反應及不同夜晚的月光而輕輕晃動,觸化了歌曲的意境。每一次製作過程都給了製作者一次新的機會去添加新的元素。

科技令複製完美,歌手不會發生忘詞的尷尬,但也不再有精彩的即興詮釋。科技的保證,就是天荒地老的一成不變。你的汽車跟我的汽車,我聽的那首歌和你聽的那首歌,就是同一輛車,同一首歌。沒有出錯的空間。現代人的孤獨,雖然零碎而獨立,卻均散發一股似曾相識的疲倦。

然而,人們口口聲聲宣稱只要孤獨,當他們從他的封閉盒子─無論那是個家或車子──跑出來的時候,他們卻是在陌生人身上尋找相似的痕跡。多少回,只因對方說了自己喜歡的音樂、書本、電影,乃至於麵粉的牌子或旅行過的城市,我們的雙眸便閃閃發亮,心跳加速。青少年仿如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親生兄弟,成年人以為遇見命中注定要相戀的伴侶,剎那間,那固執又跋扈的孤獨立刻如同沙灘上的城堡被情感的潮水沖刷得乾乾淨淨。

著名社會學者理察森內特(Richard Sennett)不認為人類真正渴望孤獨。他以為人類的部落主義從來不曾消失,而且人們依然在現代城市裡試圖複製如此社會網絡。當一個巴黎人不過每次買香腸時跟店主交換幾句關於城市交通的空洞評論,卻說他和他街口的肉商是多年好友時,他實際上在尋求一種前現代的關係,意圖在一群各自獨立偶然來到這塊區域居住生活、純粹根據社會契約而互動的陌生人中製造其實不存在的情感歷史基礎。

以森內特的觀點來看,人們不但不希望孤獨,甚至恐懼孤獨,但人們害怕陌生人。因為陌生人代表了未知。人們並不喜歡未知,總是希望控制他們的生活環境,現代社會卻無可避免地充滿了陌生人,於是人們盡可能從感情中尋找庇護,在感情其實並不存在的地方灌注感情因子,使自己感到舒適安全。這是為什麼人們初次見面時,總是急著在彼此身上找尋可以讓自己認同的符號,「人不親土親」,「我也上過同所學校」,「原來你也買這個牌子」,「我跟你一樣只喝葡萄汁」,這套「如果你喜愛我喜愛的那部電影,那麼你我應該能夠互相喜愛」的邏輯幫助人們把陌生人的輪廓轉化成自己似乎認識已久的臉,跨越對陌生人的不信任感,消弭彼此之間的疏離。

但是,這種快速取得的熟悉感卻不盡可靠。因為,雖然我們都在同一條公路上行駛,我們畢竟不坐在同一輛車子裡。追求孤獨生活的現代人類以各種形式不斷切割自己的生命框架,生活變得越來越小,關注越來越個人,經驗越來越零碎,能夠真正喚起人們的普世情愫的共同事物已經越來越少。最後,能夠將這些零星不完整、有如電影蒙太奇鏡頭的生命經驗串連起來,使之成為可以理解的一個故事,全靠個人主觀的感知。

個人感知是現代人在世上遊走的羅盤,企圖在彷彿碎花轉動的萬花筒世態裡尋求生命的真貌。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的鉅著《追憶似水年華》之所以重要,即因為他是第一位以私人生命經驗來整理世界脈絡的作家,不同於當時其他的同儕作家,當他們還在從事個人意識流的創作,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方法去銜接外在世界與個體內在的方法,即依賴個人的記憶。不是經過照片或日記小心整理過的記憶,而是透過感官刺激所引發的非自主性記憶。一塊馬德琳蛋糕的香味,湯匙敲打盤子的聲音,及一條過漿的餐巾,在在引發當事人不由自主回到童年,憶起母親的微笑或一段快樂的旅行。一去不復返、因而無法證明存在過的事物在記憶的燈光照射下再度復活,重新發出生命的溫暖。

普魯斯特寫作這七大冊的小說時,他的健康已毀壞到無以修護的地步,因而被迫長時間躺在他的床上,厚重窗簾長年緊閉,牆壁貼滿了軟木塞以阻擋街上傳來的噪音。雖然身體殘弱,出於耽美圖歡的性格,起初他仍勉力出門社交,及至後期沈迷於創作小說,他簡直足不出戶。他的孤獨,成了他藝術的創造者與守護神。藉由他孤獨的室內書寫,一個璀璨壯觀的熱鬧世界卻被仔細地描繪出來,每一個氣味、每一道光線、每一種顏色、每一句閒話,細細碎碎,漂浮在半空中,閃閃爍爍,看似輕浮不值得一書,卻被作者精巧地攫取,為這個一切事物終會凋零的繁華現代留下一幅永恆的畫像。而,這幅畫像顯現出來的並不是帶有距離的沈默,也不是很有敵意的冷酷,卻是熱烈擁抱生命的激情。縱使冷靜旁觀,也忍不住想要投身花花世界的慾望。

人們所謂的孤獨,無非是渴望延伸私人世界的悵惘。當我們坐在一輛向孤獨奔馳而去的快車上,我們追尋的是普魯斯特經驗,因為在這個看似花紅柳綠的現代世界,年華終將消逝,萬象終是空幻,只“有一樣東西比美還更徹底地衰敗、幻滅成灰,所留下的僅是自身的一點殘跡,這個東西的名字叫悲傷。”此種悲傷,無以名之,謂之孤獨。

(發表於2006年6月號北京三聯《讀書》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