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立茲獎得主的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傅利曼,曾經著名地批評巴勒斯坦人的自殺式炸彈行為不是出於絕望,而是自戀。
傅利曼評道,這些巴勒斯坦人才不要真正的和平呢,他們要的是血和淚,與一個從中建立起來的家園。他們迷戀這種烈士般的悲壯情調,足以讓杜鵑泣血,令秋風悲鳴。
不然,為什麼當初柯林頓政府所提出的和平協議,裡面百分之九十九的協定內容都已經符合巴勒斯坦人建國的希望時,阿拉法特幹嘛要從談判桌上起身離開呢?百分之九十九喔。(意思是,不然,他還想怎麼樣呢,人不可以太貪心啦。)因此可以推論,阿拉法特根本沒有真心希望巴勒斯坦建國,他只想摧毀以色列,當一個阿拉伯世界的英雄;不然,(又一個「不然」),他為什麼不積極建設巴勒斯坦?為什麼從來沒聽過他提過任何教育政策或減稅方案?為什麼每天只見他戴著黑白方格的頭巾,穿迷彩裝,在後臀擺上一把手槍,裝成一副革命領袖的模樣,到處去西方領袖的沙龍作客、談笑風生?他什麼都不做,只會任由他的人民將自己做成活動炸彈,一波又一波,殘忍又無情地殺害無辜猶太市民和自己的生命。
你怎麼跟一個視死如歸的人談判?他就要死了,他什麼也不在意。
喔,他在意。他當然在意。死亡是一種對生命的凝視。對生命越有期待,越介意自己活下去的方式。當那些你說是恐怖分子也好、愛國戰士也好的活動炸彈,從大鬍子、滿身臭汗、一臉橫肉的宗教狂熱者轉成十七歲、品學兼優、友善害羞的清秀佳人時,一個人不得不開始思考這中間必定有什麼線索被遺漏了。也許,沒錯,他們不見得是出自絕望,他們只是終於發現身體是一種武器,而恐怖是一種有效的戰爭方式。
有個猶太朋友在午餐時間憤怒地說,以色列理所當然該給巴勒斯坦一個教訓。誰能夠活在一個時時充滿危險的環境?每次你上街、吃飯、跟情人約會、喝個咖啡、去超級市場買包衛生紙,你都有可能會被活活炸死。這位朋友容貌俊美,舉止優雅,談吐理性而有趣。一個典型的紳士。談起這檔子事,頭一次,他忘了在我坐下時為我拉開椅子。且,接下去的時間裡,我幾乎無法跟他繼續對話。為了維持友誼,一個人只能閉嘴。
沉默之際,我思索那個神秘的百分之一。僅僅百分之一的協議內容,讓巴勒斯坦人阿拉法特從談判桌離開。頭也不回。他們抱怨,可惡的阿拉法特寧可把他的人民一個個當人肉炸彈,也不願對那百分之一妥協。就只是百分之一。
我覺得不寒而慄。
因為,對協議內容百分九十九與百分之一的判斷,是主觀而微妙的。對以色列人來說的百分之一,也許是阿拉法特的百分之九十九。有了大國在背後撐腰的以色列每讓一步,都覺得是施捨,是犧牲。他們對阿拉法特「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不耐,使我聯想,未來,台灣與中國談判時,會不會也出現這個無法解釋的「百分之一」,讓傅利曼寫下這麼一個句子:「台灣有過她的機會,可是她卻選擇走開。現在,她必須自行承擔後果。」
(原發表於中國時報時論廣場《觀念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