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31, 2007

省籍原罪

台灣省籍情結還未結束。藉著島內兩大黨初選總統候選人與立委初選,台灣社會見識了自解嚴以來最尖銳的一次省籍對立。

讓我告訴你,為什麼這套省籍鬥爭還如此有效,因為本土只是外衣,愛台灣只是煙幕彈,忘了國民黨跟民進黨告訴你的那一堆意識形態美言,現正發生的一切跟統獨無關,而是台灣社會的政經階級重整還沒有結束。

省籍這件事並沒有因為陳水扁上台而結束,反而是正式開打。當民進黨執政的那一天,所謂的本省人全面進入中央掌握資源。不識富裕滋味,不知原來自己錯過了多少。陳芳明教授痛心疾首地寫,本土性淪為黨性。的確,現在就是人人結黨,各各為營,在原本以國民黨外省菁英為中心的政經階級鬆動、資源釋放出來之際,趕緊佔個位置。誰不能幫忙重塑打造新的政經階級,誰就最好趁早出局。

直到今天,佔人口大多數的許多本省人眼裡,所謂的外省人仍具有原罪。但,這不關種族,畢竟在原住民眼裡,我們不過都是先來後到的漢人。外省人的原罪是優越政經階級的原罪。當然,許多外省菁英參與且推動了台灣民主化運動,而外省老兵其實是被政權遺忘的一群弱勢。但是,在社會安全感這件事情上,在民進黨執政以前,本省人從來沒有真正的把握;如今,人人口口聲聲說的“台灣人的尊嚴”,無非就是渴望獲得社會全面認可,我說台灣國語不會妨礙我的升遷職等,我批評政府不會被凌晨敲門來個人間蒸發,我的文化價值不會被莫名貶為次等,我的意見具有社會指標的意義。

當年,省籍是社會資源,代表了工作機會、教育、社會地位與文化優先權,以及前面所提的社會安全感。呂秀蓮與龍應台前不久對談,龍女士忍不住搶了麥克風嚴批民進黨七年執政,一向大砲快嘴的呂副總統忽然變得不可思議地保守忠黨。那個當下,若像伍迪艾倫電影《安妮霍爾》裡,將她們未說出口的內心話以字幕顯現,一個人將會發現,那不是她們的觀點在對決,而是她們的省籍在對決。不管龍女士多以她的野火性格為傲,在國民黨政府的治理下,同是女異議青年,龍女士因為批評時政而被請去與當時的行政院長李煥對談,呂女士的下場卻是入獄。不去理解如今已經住進陳履安官舍的呂秀蓮怎麼掙扎過她的青年生活,就不能理解為何只是就事論事,龍女士的道德優越性有時在所謂本省人眼裡會奇怪地矮一吋,而跟同黨同志鬥得死去活來的呂女士在關鍵時刻要這麼嘴硬捍衛她的政權。

另一方面,文化優越性的爭戰也沒有過去。當態度隱晦的王金平對馬英九說,你說你要跟我配因為我有地方人脈,人家我其實已經在中央上課三十年;他其實在說,別以為我一口台灣國語,我就只能淪為你的鄉土代表,你的外省藍血未必對等於你的宏觀領導能力。

你會說,這一切都已成過去,什麼年頭還提省籍。但是,台灣歷史還太年輕,不可能這麼快忘記。人人不願攤開來談,傷口永遠不能癒合。依我看來,省籍對決在今天比以前任何時刻都糾結更深沈,形勢更複雜,而且跨黨跨派跨世代,因為現在外省人也有了受害者的悲情,本省人也分享了優越政經階級的原罪。令人擔憂的是,我們都只看見對方的省籍原罪,卻對自己改朝換代前後的新舊社經位置缺乏自省,以致於真正的對話遲遲不能發生。

我個人向來堅持,文化彩虹身分才是台灣社會在全球化時代的出路;然而,不肯誠懇面對歷史的遺留,任誰都走不遠。

(2007年6月1日中國時報時論廣場《觀念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