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談起一個城市,人們事實上在談論它的街道。
從第五大道轉進第四十九街有一間書店,信義路靠近中山北路的劇院,東四十條胡同的小酒館,青山道上的服裝店,協和廣場邊上的咖啡館,攝政王路盡頭的百貨公司,表面上人們在討論特定地點所帶來的生活樂趣,其實他們說的是每條街道的生活內涵。城市倚賴街道,滋養人們的生命。
陌生人進入一座新的城市,他首先看見的是它的街道。街道的長相,就是這座城市的長相。彎彎曲曲的街道讓城市顯得神秘不可解,通直大道讓城市顯得陽剛權威,圓卵石鋪成的街道投射出古老的影像,四處堆放建築棄物的街道給人開發中國家的印象。
人們記憶中的城市,從街道的外觀開始。要不矗入蒼穹的森冷大廈,要不平矮慘白的磚屋,要不人潮洶湧的氣味,要不淒清無情的空寂,要不綠意盎然的溫暖,要不風塵僕僕的骯髒,城市的漫游者倘佯其中,跟著城市街道流動。街道前往的方向,也是他前往的方向。
街道決定城市在陌生人眼中的倒影,也決定人們在城市的生活。珍雅各寫道,「街道是城市的器官。」整座城市的運轉完全取決於街道的生理狀況。街道運作不順暢時,所有人的生活立即天翻地覆,沒法準時去上班、不能與情人會面、得取消牙醫預約、放棄太極拳課程、別想聽戲看電影,剎那間,城市取消了一切生活機能,人生又裸露出原始本質,只剩下焦慮、困頓、無能。同樣地,當街道不安全時,人們不敢上街,城市只會是一個牢不可破的牢籠,把所有人禁錮在一扇扇小門之後,獨自品嘗生命的孤獨。
唯有開放安全的街道,日日夜夜展現不同風情,一個城市才可能活轉過來,依照季節循環它的生命,而,漫遊者晃晃悠悠地從這條街的咖啡館蕩到另一條街的書店,由公園小徑漫步到商業大樓,自雜藝劇院搭車前往城市另一頭的餐館,渾然不覺城市正在他腳下安靜地呼吸。他只是自私地從街道河流掬取人生的甘味,理它什麼春秋四季歲月如梭。愛情的步伐,不過是公園大道與第五十九街之間的距離;生命的轉機,或許是從百德森路與聖喬治街的街口開始。
街道前往的方向,就是我前往的方向。
而我以為,觀察一個城市最好的方式就是觀察它街道上的女人。當一個城市的街道充滿來來往往的女人,表示這個城市的街道既安全又自由,民主且平等,因為它的女性居民並不被任何宗教法規或過時傳統所束縛,她們同時覺得單獨上街完全沒有不妥或任何值得當心的憂慮,她們跟男人一樣出門,工作、出遊、交友、享樂,獨來獨往。
進一步觀察那些女人的服裝,又能加深對城市的理解,如果她們打扮時髦,講究穿著,表示這座城市的富裕與文明。若是她們的新裝剪裁依照傳統特色,而不是世界流行設計師的產品,也能探測出一個城市的本土文化底蘊,及,與國際社會接軌的深度與意願。
最有趣的,卻是女人在街道走動時腳上所穿的鞋子。當女人的鞋跟愈高、愈細,城市的交通網絡通常愈加成熟,人們的平均收入也愈高,因為,顯然這些女人都不需要走路,而不切實際、不符合人體工學的設計,當然是為了無懈可擊的精緻生活上一點奢侈的點綴。當那些女人哀痛自己無端受苦的足踝,聽起來更像是華麗的詠嘆調,而不是哀傷的輓歌。
偶然,一個黃昏,在城市的某段不知名街道遊蕩時,聽上一段這些女人的無病呻吟,不由得,帶出陌生人臉上的一抹微笑。
(發表於台北版ELLE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