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ne 19, 2007

巴黎浮生錄


這是一個城市的故事,也是所有城市的故事。

當世人皆癡迷於巴黎恆久的魅力,流連忘返於那些灰色屋簷在古老街心所投下的長長陰影裡,漫步於古老鵝卵石道上,驚嘆於蹲在門檻上頭幾尊猙獰面孔的雕像,以為自己回到老歐洲文明的中心,英國學者大衛哈維卻稱巴黎為現代性的首都。

十九世紀初葉的巴黎,是一個人口稠密、烏煙瘴氣的中古城市,空氣瀰漫著令人嘔吐的臭味,街道蜿蜒纏繞,沒有門牌號碼,終日不見天光,路面積滿汙泥、糞便和垃圾,兩旁房屋櫛次鱗比,牆壁石灰斑駁脫落,面容陰沈地盯著這群剛剛經歷革命的城市人群,他們飢餓、失業,面黃肌瘦,過度勞動,既不眷念過往也不寄望來世。幾度革命之後,打亂了社會階級,沒有了中心秩序,拉開了財富差距,只剩下了革命的廢墟。而人們就在這些廢墟上求取生活。

不久前,這些不滿現世的城市居民仍奮力為自己生存狀態做最後一搏。他們在他們城市的狹窄街弄上堆起街壘,轟轟烈烈發起著名的六月革命。一九四八年六月革命被證明是一場失敗。但是,這場革命並不如同過往的革命。以前的革命,如一八三O年,失敗了就失敗了,一八四八年初夏這場革命卻徹底改變了巴黎的性格。彷彿,革命結束,一切的理想激情也已跟著消失殆盡。所有的浪漫主義者、古典主義者和社會烏托邦主義者都轉為現實主義者、自然主義者,如同他們的眼睛被迫打開了,必須誠實地面對他們一點也不美麗浪漫的生存現實。雖然痛苦,至少清醒。

一八四八年之後,馬克思寫了資本論,福婁拜的包法利夫人誕生了,波德萊爾的詩句用來堆砌巴黎的一磚一瓦,而自稱“拆毀藝術家”奧斯曼走馬上任成為巴黎行政長官,開始了一場“創造性的毀滅”過程,從此改變了巴黎的都市地貌。

奧斯曼自認是啟蒙運動之子,在他眼中,巴黎是一個生病的城市。公共衛生岌岌可危,社會治安敗壞,街道交通混亂,失業率居高不下,居民份子流離複雜,而他自許為一個仁心仁術的外科醫師,決定為這個城市開刀。

一直到今天,許多巴黎人和研究巴黎的學者仍為了奧斯曼的手術結果而哀嘆不已。他們宣稱,奧斯曼毀了巴黎,一如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是巴黎臉上的一道疤。這些批評者以為,舊巴黎雖然擁擠侷促,一副不宜人居的模樣,卻是有機生長的大都會,聚居著各地來的人群,每每夕陽西下,浮光躍金於灰色屋脊,散發敗破的華麗風采,閃耀著古老人性的光輝,滄桑而迷人。野心勃勃的奧斯曼卻鄙視對這個“遊牧者”群聚的城市,不顧反對聲浪,下手割開巴黎的臉孔,拉平城市的縐褶,切除街道的死角,想要使她重新容光煥發。

那是一場工程浩大的整容手術。奧斯曼替巴黎裝修了一整套完善的地下水道,改善公共衛生,細心保留公園綠地,搭蓋富麗堂皇的歌劇院,建設現代化市場,確保沿路都有汽燈照耀街道,還加設公共廁所,規劃不同行政社區,下放權力給當地政府自治,在一個帝國的時代落實共和精神。他留下了一個完整的現代都市骨骼,巴黎迄今仍依賴這套老身骨行走於地表之上。

但,讓他真正“流芳百世”的卻不是這些漂亮的政績,而是他的手術刀劃過了老巴黎,割出了條條路面寬闊的康莊大道。這些筆直寬廣的大路,疏通了城市的筋脈,使得巴黎交通有如健康血液暢流無阻,增強了商品物流的速度,同時,讓許多風雅的店面得以容身,原本匆匆路過的行人搖身一變、成了悠閒遊逛的顧客,因此創造了無數商機與工作。但,其中代價卻是拆遷了無數巴黎舊建築,泯滅了許多歷史老街道,懷舊的巴黎人宛如喪家之犬,迷失於自家街道,因為他們再也不能在這個城市找到自己的記憶。

他們哀鳴,拋棄了記憶的城市,就像遺失了靈魂。

他們尤其痛恨奧斯曼缺乏美感。奧斯曼執著於線條,講究對稱,為取悅他的主人路易拿破崙,他在巴黎處處烙下帝國主義美學的痕跡。奧斯曼與拿破崙三世之間,有如亞伯特斯佩爾與希特勒,建築物的用途在於頌讚政治權力,規模強調宏偉,空間講究氣派。本雅明抱怨,奧斯曼的改建工程在巴黎人看來就是“拿破崙帝國主義的一個紀念碑”。奧斯曼的批評者指控,他似乎想把每條巴黎街道都變成希佛利大道(Rue de Rivoli),而流亡在外的雨果被問及他是否懷念巴黎時,他曾經著名地回答,“巴黎只是個概念”,除此之外,這個城市不過是一堆“希佛利大道,而我向來憎惡希佛利大道。”


常住巴黎之前,關於奧斯曼改造巴黎的歷史公案,我的主要閱讀來自本雅明的著作。本雅明稱巴黎為“十九世紀的首都”,藉由研究當年流行的拱廊建築,本雅明敏銳地觀察到一個城市現代化的過程。作為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者, 他以為第二帝國統治下的巴黎乃處於一個資本主義盛世,他關注這個十九世紀的盛世如何導致了二十世紀的末世。

本雅明準確地捕捉巴黎當時正要轉化為一個資本掛帥的商業之都。他形容商品如何被神話化,被煞有介事地擺在明亮的櫥窗裡,“戴上王冠,煥發著誘人的光彩”;他發現無產階級與抒情詩人在這個城市化過程一同被邊緣化,知識份子閒逛街頭,“表面上隨便看看,其實是在尋找買主”;他認同波德萊爾對妓女的迷戀,因為“她們試探了自由市場的祕密,在這方面,商品並沒有比她們更優越的地方”。一個城市現代化後,每一個人都是放在市場上等待買賣的商品。也就是,法國導演高達在二十世紀所說的,人人都是妓女。

本雅明以為,奧斯曼計畫的真正目的是確保這個城市能夠免於內戰。奧斯曼及他的皇帝希望使巴黎永遠不能再修築街壘,革命永不再起。表面上,社會瀰漫著一股催促城市進步的時代力量,其實來自拿破崙三世的政治力操弄。路易拿破崙為了抓緊政權,鼓勵人們只問賺錢,不問政治,因此出現大量金融投資,在巴黎捲起投機狂潮,股票交易取代了封建社會流傳下來的賭博遊戲,而奧斯曼推行的拆遷徵地引發了欺詐取巧的浪潮。他認為,奧斯曼的改建工程”使巴黎人疏離了自己的城市。他們不再有家園感,而是開始意識到大都市的非人性質。”

他引述波德萊爾的詩句,形容周日早晨教堂大鐘震響,大城市的人們卻迷惑失落,“那些大鐘忽然暴跳如雷/向長空發出一震恐怖咆哮╱像那些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那般頑固執拗,開始放聲哭嚎。”

城市人們的歷史經驗破碎,漂浮在時空之外,一無所靠。

當我真正成為波德萊爾及本雅明筆下的巴黎漫遊者,天天無所事事,錢財很少,閒晃於大街小巷,站在商店櫥窗前探頭探腦,在城市的迷宮裡轉來轉去,做一個“被遺棄於人群的人”,假裝自己也能捕捉轉瞬即逝的事物,對巴黎及巴黎人做淺薄的城市生理研究,已是二十一世紀之初。

而今,人們已經見識了二十世紀的首都紐約──不是巴黎──香港、東京緊跟於後。在二十世紀的後現代都市裡,摩天大廈密如竹林筍尖,爭相矗天,車水馬龍川流於深如峽谷的城市街道,玻璃、鋼筋、混凝土蓋出非凡光鮮的辦公大樓與巨大商場,人們蟻聚於城市腳下,汲汲營生,生活節奏猶如一首森巴舞曲,小鼓急急催人行。

當年在本雅明眼中金碧輝煌的巴黎,相對而言,卻成了一個十九世紀的都市博物館,市街空蕩,節奏舒緩,時光悠晃,供漫遊者閒蕩探索。在這裡,每每夕陽西下,金霞染紅藍空白雲,路樹耀光,遠道而來的旅人停止呼吸,享受時空整個兒停擺的迷醉心境。

比起倫敦、紐約、香港,到了新世紀,巴黎竟是一個最宜人居的國際城市。巴黎沒有過多的高樓大廈,依然保持樓上住家、樓下商家的空間安排,社區之間仍有鄰里往來,高樹綠地處處供人徜徉,大道保持車流暢通,小街行人熙攘步行,完全符合都市學家珍雅各所描述的理想都市。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帕茲禁不住讚嘆巴黎是人類文明特質的最美例證,“穩固而不笨重,龐大卻不畸形,緊抓著地表,但予人飛翔的慾望”。

是否,一場人人譴責的都市改革實則拯救了巴黎?

大衛哈維不似當時的奧斯曼,堅信那是一次勢在必行的城市規劃。可能,他更懷疑那是一種社會階級角力的結果。無論如何,城市地貌改變之際,整個城市的生活內涵與文化便隨之演化。奧斯曼出現的時間點,正是一個新帝國的開始。政治力配合資產階級利益,使得商業經濟成了城市的驅動力量。由於一九四八年街壘巷戰,巴黎街坊早已毀損不堪,剩下不多供奧斯曼拆遷。一貧如洗的巴黎,疲憊而老舊,嚮往著秩序與富裕,如此心態讓城市居民迎來了路易拿破崙,這個本雅明眼中“受到命運眷顧而躊躇滿志的人”。為了鞏固他的統治地位,也為了拋開過往的歷史包袱,路易拿破崙利用了當代擁抱科學與進步的觀念,製造對現代化的迷信,對巴黎實施整治。根據拿破崙三世的願景,如同其餘的帝王之都,像是北京、華盛頓、新德里,改建後的巴黎不僅要震懾他自己的子民,也要驚艷於世人;城市設計的目的不是為了居住的方便,卻是為了觀賞的效果。奧斯曼不過是個站在時代浪頭、藉機一展私願的人。然而,奧斯曼的城市規劃卻無意間為都市的現代性下個註解,而其後的巴黎生活就是活生生的定義。

如大衛哈維指出,波德萊爾、福婁拜、馬克斯這些人在一八四八年後出現不是歷史的偶然,而是城市風貌改變後的必然。本雅明與大衛哈維都對當時巴黎的商業文化與勞動情形不以為然,然而,經濟活動卻是形塑了現代城市性格的主要力量,經濟發展需求創造了源源不絕的商品,過程中必須消耗大量勞動力,吸引無數人口移入城市,才形成讓波德萊爾迷戀的人群、令雨果心口激動的市民以及獨樹一格的波希迷亞人。他們是無名的現代英雄,打滾於城市文化的新奇性與變動性。本雅明因此著名地定義,所謂現代性,與其說是一見鍾情,還不如說是對最後一瞥的眷戀。一種迫不急待的愛戀慾望忽然抓住了我們,又急急棄我們而去。被進步牽動的時空,轉眼,已成供人憑弔的歷史傳說。

巴黎,一個踩在舊歐洲遺址建立起來的城市,如今,卻又成了舊歐洲的象徵。

二十一世紀的巴黎之所以這麼完美,正因為她早在十九世紀就完成了淒美的現代性。現代巴黎其實是奧斯曼計畫浩劫之後的遺跡。每一次與巴黎見面,都是最後一瞥。她既是帝國的殿堂,又是革命的廢墟;既有創新的痕跡,又有歷史的遺留;既是走在時代前頭,又留在浪潮後面。她是以奧斯曼打造的面貌進入十九世紀,在二十世紀迅速老去,到了二十一世紀仍頑強地凝聚人們的愛戀與記憶力,作為她永恆回歸的證據。

若十九世紀的巴黎人是現代性地獄的原鄉人,今日,我們每一個居住在大城市的人,都是他們的後代移民。

閱讀大衛哈維的巴黎書,迷失於史料所建構的巷弄,宛如午後在巴黎某間不知名的小咖啡館,喝完一杯香濃咖啡之後,起身回家。太陽很斜,身影很長。就當你沿著熟悉的街道往下走,經過一排排雕樑畫壁的奧斯曼豪宅,忽然你瞥見一條你不曾看過的窄巷。巷子覆滿陽光的灰塵,深不可測,領往何方,你毫無線索。可是,你還是轉了進去。不加思索。彷彿著了魔似地快樂,心神蕩漾。

忘了回家的路,你無意間又看見一個你不認識的巴黎。一個“新”巴黎。

當你以為你已經開始熟識這座城市之際。




註:本文所引用的本雅明著作,依據劉北成先生的譯文,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