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21, 2007

我倆沒有明天

究竟,他是怎麼一點一滴地搬進她家,台灣姑娘王小姐其實毫無線索。

她來上海工作了一年。他在她常去的美髮沙龍工作。家鄉在安徽,他的手腳細長,氣質慵懶,有著女人般的腰身和一張英俊的臉。穿著適當時,他看起來就像一個等著哪天成名的日本偶像男孩。

他之前在浦東工作,兩年前轉到浦西最負盛名的美髮沙龍工作,卻剛好趕上這家店生意開始衰落的時期。不過四年前,這間美髮沙龍髮型師的第一名業績可以高達人民幣五萬元;如果長得夠可愛而當月客人也對小費夠大方的話,幫一個客人洗頭5只能賺到三塊錢的洗頭工有時也能月入破萬元。

然,過去三年,上海發展太過快速,外來人口激增,產業型態改變,物價瘋狂上漲,這條街上原本只有他們一間高級美髮沙龍,現在短短幾百公尺的距離就已經開了九家。

另一種說法是,四年前,店裡髮型設計師之所以收入高,因為他們都被有錢女人包養了。美髮沙龍裡的髮型設計師、洗頭工、美容師一無所漏地來自上海鄰近的窮鄉僻壤,平均年齡只有二十歲左右,年紀最大的美髮師也不過二十六歲。但他們的容貌卻散發 豐富人生的韻味,舉手投足無不老成持重。

然,不管外表看起來多麼成熟老練,他們身上散發的青春荷爾蒙是無可置疑的。

城市令他們成長。

當其他孩子經過教育成長,這類孩子透過身體成長。他們直接用他們的身體去跟他們棲身的城市談判、交涉及交換。

而這個城市也只想要他們這具身體所提供的勞動力。各方面的勞動力。

不必多加解釋。他們明瞭,聳聳肩,滿臉不在乎。彷彿這個世界不可能有其他長相。 除了勞動力,他們也沒有其他可以貢獻給這個世界的了。他們的青春根本不值錢。

事情就是這樣。

台灣姑娘王小姐最初只想去享受他們的洗頭按摩。她看不見美髮院那些年輕臉孔後的滄桑。可是,她注意到那張漂亮的男孩臉龐和那些正在撫弄她頭髮的長指頭。她以為,跟髮型設計師打情罵俏沒多大礙,因為據她個人經驗,長年累月與女人打交道的髮型設計師應該是非常花心的一種男人。於是,他們開始在他下班後約會。

不到三個月,他已經住進了她家。

「他們這種人是沒有行李的。」她解釋給我聽,「他並不是一點一滴地將自己搬進你家,像今天留下他的大衣、明天拿來他的吉他什麼的,他不須擇個吉日去安排搬家公司。他來了,就來了。」

但,我仍無法在腦海繪出男孩的生命圖像:「可是,他總有點什麼吧?心愛的鞋子,幾張CD,有猴子圖案的馬克杯,胸前寫了我倆沒有明天的T恤...」

「我後來理解,他們的收入情況遠遠在你想像之外,他們還要寄銭回家,所以他們的金錢概念與運用方式完全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們存在於這座城市的方式真的是一種寄居蟹心態。身上這套殼隨時能棄於沙灘上讓海浪沖走。他們買衣服只買當季最便宜的商品,然後他們整個夏天或整個冬天只穿這兩套衣服,一直穿一直洗,等到換季,他們就真的換季,即扔掉身上這一套已經開始破爛的衣服,重新買一套當季最便宜的衣服,穿到季節結束為止。跟農耕循環的概念幾乎差不多。」

「那書呢?他們的書呢?」從她的表情,我知道我問了一個不當的問題。真蠢。

「他們真的身無長物。他們的一切都能隨時丟棄。所以,他搬進來時,你真的根本不知不覺。不要以為他會很正式地帶根牙刷來按你家電鈴,他可能只是來喝杯咖啡,過夜之後,他就已經進駐你家。」

相對地,若分手了,應該也很容易讓他離開吧。王小姐聽了,輕輕嘆了口氣。

三年後的今天,他還住在她家裡。

(新新聞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