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回歸轉眼十年。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那個飄雨的夜晚之後,全世界又重新把目光聚焦香港,表面上要檢驗香港十年回歸的績效,實則想藉機窺視中國崛起的未來縮影。
然而,忌憚於新中國的經濟實力、渴望分一杯羹的心態之下,眾人檢討的結果也都扭扭捏捏,了無新意。不能說香港不好,因為在祖國經濟的帶動下,這個城市的經濟已強力回升到回歸之前的水平,港英留下來的官僚體系仍一如既往地高效率工作著。也不能說香港好,畢竟空氣急速惡化,環境品質下降,普選遙遙無期,貧富拉距,南華早報標題早已讀起來跟人民日報沒什麼兩樣。
台灣人看香港,更斤斤計較的是他們的一國兩制。
我起初不明白,台灣與香港為何長期以來互不感興趣,雖然港台之間飛機航程不過一個小時又十五分,且兩地居民通商往來頻繁,互有家族親戚落居於對方社會。但台灣傳媒很少處理香港新聞,對大陸門戶的香港總是頗具戒心。香港傳媒說起台灣也是淡淡處理,將之歸於眾多中國新聞的一則。香港傲為國際城市,位居亞洲金融樞紐,理所當然覺得紐約的距離比台北更近。
但是,回歸這件事改變了港台的關係。一夕之間,香港和台灣在彼此身上認出了兄弟的影子。因為,沒有了英國政府,香港就跟台灣一樣要掙扎於自己既中不中的處境──香港為了文化認同,台灣則為了政治身分。
台灣與香港其實有著類似的歷史身世:都被吃了敗仗的中國清廷在十九世紀末割讓出去;二次大戰之後接收了很多因戰亂逃出大陸的人民;過去半個世紀多,都在謹慎觀察共產黨治理的中國大陸,在中國開放前也都大致持有反共的態度;在聯合國都採用簡體中文的世界局勢裡,成為地表上唯二迄今仍使用美麗繁體的地區;也都有著經濟唯大的生存觀念。
回歸雖已十年,卻不夠長到證明任何事情,就像台灣問題也不是一兩天就能拍板定案。時光雖然荏苒,但,還走得不算太遠,讓所有人望清未來。
香港這座城市向來以借來的時光著稱。每筆生意、每項投資、每人心態都是在跟時間玩躲貓貓的遊戲。能殺進時立刻殺進,明天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台灣人看見香港人的現實,忘記了自己的實際;搞定主義既是香港精神,也是台灣人的個性。如此務實經營今日,很少想到明日,因為兩個社會其實都還活在歷史的懸念之中。
這個歷史懸念,說穿了,就是中國。
如果中國成為一個注重人權、實行民主、尊重法治的國家,那麼,已回歸的香港會更有回家的安適感,而珍惜政治主權的台灣社會才敢考慮經濟以外的選項。
在這點上,時間又走得太慢太久。
在香港回歸這十年內,中國的經濟成長雖然傲視天下,但在民主自由、環保意識、人身安全、國民禮儀、社會均富與廉政效率這幾項現代公民最關心的切身問題上,卻沒有太大變化,甚至出現倒退的現象。而為了參與中國旺盛的經濟力,無論是外國投資者、大陸中產階級、香港居民和遠渡重洋的台商,通通學會閉嘴,忙著搶錢。於是,所有人又集體活在借來的時光之中,對中國叢生的社會問題視而不見;明天,再度從所有人的計畫中缺席。
回歸十年,中國不邀請任何外賓,關起門來自個兒慶祝。門裡的香港,門外的台灣,只能透過半掩的門縫交換意味深長的一瞥。
(2007年06月29日中國時報《觀念平台》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