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文化」變成一組髒字。在大陸帶點封建反動的嫌疑,在香港會引起鄙夷老土的歧視目光,在台灣會觸發最敏感的政治神經。
一世紀前,一個古老帝國的崩潰,後遺症是所有流著相同血液的子孫不願意再承認他的傳統來路。
地球上消亡、衰弱或分裂的文明古國不只中華帝國;有趣的是,所謂的中華兒女卻是現代最不樂意傳承先輩文化的一個種族。雖然,因為近代戰禍與政治紛爭,三個社會已各自發展出不同的形態、文化、制度;但,不約而同,中國傳統文化卻是兩岸三地都難以全力擁抱的對象。中國因為厭惡當年舊社會的醜陋不義;香港習慣現代思維的西化性格,統治近百年的英人不免也在他們的價值判斷上留下烙印;台灣這幾年自覺掙脫了當年潰逃過海的一個大陸政權,發展現代民主制度,自然也對「中國傳統文化」抱持審慎的態度。
坐在北京的一間水煮魚餐廳裡。從一進門,服務員們就沒給過好臉色。無論是帶位的小姑娘、擺碗筷的年輕小伙子、點菜的資深領班,或上菜的中年婦人,他們的表情聲調都擺明了他們其實不太樂意服務這些腦滿腸肥的客人。服務員毫不在意放下一壺熱茶,手一歪,茶水灑了一桌,滴到外國賓客身上,他卻沒有道歉,嘴裡含混咕嚕一句「沒事兒」,他不甘不願丟一疊紙巾在桌上。走了。
外國人邊擦茶水印子邊問:「不都說中國人最好禮嗎?」
「那是因為傳統文化都已經受到破壞了。文化大革命之後,全完了。」北京出生的一個朋友毫不遲疑地回答;另一個人附和:「什麼都沒有,只剩下錢。」
每個初次進入中國大陸的旅人最不習慣的就是發現中國竟然是一個粗魯的國度。活在這個國家的人們天天都在吵架。計程車司機慣常跟客人爭辯開車路線、收音機音量,客人也絲毫不客氣地回敬;餐廳服務員總是要顧客喊破嗓子才姍姍來遲,面對抱怨就是一句「沒事兒」加上冷冷的批判神情;人行道上騎自行車,斑馬線總是汽車先行;城市人欺負鄉下人,富人鄙視窮人;打扮得體的男女在街上吐痰,作什麼都不排隊,爭先恐後,你推我擠;凶狠眼神,無理態度,一意孤行的自私,在公開場所處處可見。
最常見的解釋就是那個朋友的說法:文化大革命毀壞了中國傳統文化;最基本的人性遭受到最殘酷的考驗,之後,性命不保,什麼禮教都顧不上了。一個世代的教育中斷,只剩下苦痛的歷史在掙扎,卻再沒有基本價值的傳續。政治宣導的緊要,蓋過了文化傳遞的迫切。
在台灣的圓山大飯店,我請求服務生給我們一群人位置。掃一眼當日剛剛開業仍空蕩蕩的餐廳,她的態度有如女王般尊貴,皺著眉頭賞給我們入口正門的一張桌子。操一口台灣國語──蔣氏王朝時代在圓山大飯店這個空間聽見這種口音是匪夷所思的, 她老大不高興,叨叨絮絮地唸著我們怎麼讓她不方便,他們生意很好的,客人馬上都來了,要我們吃快一點,別佔太久桌子。
也說台灣國語的我們一片愕然。
決定換餐廳,改去了另一個樓層,結果碰見相同的待遇,服務生不知何故地滿臉怒氣,彷彿有客人上門要張桌子吃飯是件可惡的麻煩事。他要求我們接受他服務的態度是,要不就這樣,要不你請走。那一刻,我以為自己身在北京或上海。
同時,我突然領悟中國發生了什麼事。這就是了:當一個人自覺身分定位正在經歷變化,自然,他的價值標準會搖擺、模糊,他的文化認同也就跟著無所適從。他不認為過去的經驗可以幫助他目前的生活處境,甚至,他堅決反對過去的文化價值,然而,新的文化價值卻未必能夠及時準備好。他於是會活得像一個沒有準則的原始人。整個社會對他來說是一塊無邊無際的荒原。他不自覺地活得隔絕而封閉,自以為是。
這並不是說傳統文化一定是美好的,或過去價值一定是對的。那種黃金時代已經消逝的感嘆,存在於詩人的美學想像力,多於現實。每個年代都有屬於它的光輝與黑暗。傳統社會裡的人類之所以表現比較善良,溫暖,誠實,樂於助人,主要原因不僅僅是他們的文化價值,很大原因更是出於自私的動機;因為,傳統社會是一個靜止的社群環境,在同一個社區裡,你生老病死,每一個人都彼此認識,你倚賴你鄰居親友的程度如同他們依賴你的程度。對其他人好,就是對自己好。那是一種正確的自保態度,一個沒有說出口的隱形契約。
現代社會的人類傾向冷漠,對他人缺乏耐心,因為倚靠彼此以保存性命的需求降低。環境變化過快,個體流動迅速,人際關係不易持久,人們學會不期待他人(尤其是陌生人)給予幫助,他們自己也不打算徒勞付出。中國社會已經不是農業時代的環境,快速的經濟發展把中國推往現代化,整個中國人口在流動,且不是由於飢荒或戰爭的原因。傳統文化的社會環境既然不存在,傳統文化價值自然顯得不切實際,無法執行。
一般傳統文化必需面對社會變遷的考驗,所謂的中國傳統文化還涉及政治力的詮釋。兩岸三地,傳統文化的定義與內容不再單純是父母傳遞給子女的道德價值,卻代表了一個人的政治立場。一個人必須極小心去界定自己認同的傳統價值。
傳統文化定義是一場政治遊戲,二次世界大戰遺留下來的一處地雷區。欲進入者,性命自負。若你不想被抹黑成大右派,也不願擔當大中國主義的旗手,小心翼翼不要變成阻礙社會前進的絆腳石,或哪個政黨恨不得除之為快的對象,倒不如大聲宣稱自己是法國文化的禁臠,反而可以躲開這些政治光譜的劃分。
從大陸的例子,我看見,傳統文化定義的鬆動對社會的衝擊;台灣近日的社會氣氛,同樣地,反映出文化認同不確定的影響。
禮教是一種奢侈。
不僅需要經濟富貴來支持,需要時間歷史的沉澱,需要個人心情的配合,更需要文化符號的就定位。歷經國民革命、共產革命、文化大革命後的大陸社會,或現在想要抵抗中國文化印記的今日台灣,及英人統治下的香港,都有文化認同的浮動,於是,影響到文化價值的確認。缺乏禮教,可以解釋為一個社會心情浮躁的表徵。當舊有文化遭到質疑而被意圖強力移除之時,那塊新發生的空白必須被填空──我這輩子想不到我自己會說這句話,但,孫文先生是對的:非常破壞,必須繼之以非常建設。
不要國家印記或封建痕跡的「中國傳統文化」是可以理解的心情,尤其是意圖革新的一個社會,總是冀望透過拋棄固有包袱來加速前進的速度。可惜的是,「傳統文化」與國族論述有著糾纏不清的糾葛,因此,對於過去的擁抱總是遲疑而充滿顧忌。兩岸三地的社會也就自願性拿掉腳底的文化地基。
一切,都重新開始。
很多華人去拜訪歐洲時都驚嘆他們對保存傳統建築藝術的不遺餘力。而,在過去兩個世紀,歐洲大陸上的國族板塊拼圖變化也是有如女人身上的時裝一般令人眼花撩亂。
怎麼把傳統文化與政權繁衍分開,恐怕是所謂中華兒女需要學習的「禮教」。
(新新聞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