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09, 2007

21世紀的浮士德

我關上電視,躺在沙發椅裡。靜靜發呆。這時候,電話響起。

一個女人的聲音,找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對方得知打錯後,禮貌地道歉,掛掉。不到一分鐘,電話再度作響。同樣的一個聲音,找同樣的一個人。而這個人,同樣地,不在這個號碼。

這裡,只有我一個人。

女人客氣地連聲道歉。她的聲音很細很柔,聽上去是個性情脆弱的女人。

電話掛掉後,我還是躺著。公寓靜悄悄。我料想隔壁的夫妻還沒有回家。不然,我總是可以透過薄薄的牆壁,傾聽他們的一舉一動。煮飯,看電視,做愛,洗澡,聽音樂,洗衣服。

他們從來不吵架。事實上,我從沒聽過他們互相交談過。一句話也沒有。我不明白兩個人怎麼能無話地共享生活。但,我沒有見過他們,不曾試圖去想像他們的長相。沒有如聲音般的相關細節,很難去具體化對方的人格性質生活習慣容貌和花錢方法。

尤其你並不關心這件事的時候。

然,那個打電話的女人給了我一個聲音。我閉起眼睛,看見她的眼睛,她的頭髮,她的頸子,和從腰部到足踝那一條彎曲而逐漸拉直的線條。

電話唐突叫嚷。我接起來。

「你要我過來的話,我現在可以立刻過來。」同一個女人現在對著我說話。

我遲疑了一下。謝謝她的好意,打算掛掉電話。

她說:「我提供的服務,遠超過你的想像。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你沒想到的,我會替你想到。你確定你不要我過來?」我猜不透她的意圖,只得無聲地搖搖頭。

女人看到我搖頭似地接續:「沒關係。你想一想。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你拿支筆抄下來。」她細細的聲音似乎韌性很強。我想像一根透明的釣魚線從右而左地浮動,拉緊,你可以在上面掛任何東西。沒有問題。

要掛掉前,她像一個不放心的媽媽追了一句:「別擔心。我收費很便宜的。」

我聽著她那頭電話掛掉,緩了一下,打開電視,快速按著轉台的按鈕。影像交錯。輪轉。旅館,染金髮的女歌手,一輛雙門轎跑車,烹飪,談話,兩個交纏的下體,和尚,屍體,記者,玉米片,健康飲料…

我醒的時候,一片漆黑。揉揉眼睛,企圖找出自己醒來的原因。想坐起來,但身體似乎不像以往聽話,往一個方向使力,卻往相反方向倒去。我像個不倒翁輕浮地搖來晃去。當我終於用雙手撐起上半身,發現臀部離開了椅面。我浮在空中半秒鐘。又再撞落在沙發裡。再一次。我正在上下跳動。

然後,我聽見書籍一本本從我身後的書架掉落。幾本砸在我的背部、手臂和肩上。最後一聲巨響,發自我的前方。電視。它倒落在我的腳下,非常無助。

地震。在一分鐘又十五秒後,停住。

隔壁傳出一聲尖叫。有人跟著嚎啕哭泣。在深沈黯黝裡,我依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睏。我撥開沙發上的書籍。再度睡去。

隔壁的聲音讓我醒來。外面天空薄薄泛著藍光。我看一下手錶,六點多。我走到大門,透過門眼窺視,三個救護員模樣的人正在抬一個擔架出來,後面跟著一個男人。非常年輕,約莫不超過二十五歲。他顯然十分憂喪。我看著他們拉開太平梯的門走下去。沒有使用電梯。

我回過身來,透過清晨的光線,注視著我凌亂的公寓。書散了一地,電視如我先前猜想的摔到地上。這個公寓平時就像被小偷劫過般,地震並沒有其他餘地可以讓它的情況更糟。我躺回沙發,轉頭注意到我右手邊的牆上裂了一條縫。彎彎曲曲,細細長長,像那天她臉上的血痕。

我彷彿又聞到那一股青草香,混著她身上的肥皂香味。她如往常一樣躺在我身邊,臉朝向我。看上去平靜而安寧。一條血痕,哆嗦劃過她的臉,像小學生寫壞的字跡。

微風吹過,我看見她長長的睫毛在輕輕飄動。蝴蝶的翅膀。

我站到沙發上頭,手撫摸著牆上那一條細縫,想像它是湄公河,從青康藏高原發跡,一路流向大海。

站下沙發,我扶起電視,按下遙控器控扭。沒有動靜。我花了點時間檢查電視,最終拿起電話。一片死寂。然後,我看見那張紙條,上面的電話和地址。我決定出門。

大樓顯然停電了,我也拉開太平門的門,一步一步走下去。半小時前,一個女人從這裡被抬下去。我用力深呼吸,只聞到一股清潔劑的味道。這棟大樓一直都很乾淨。

我試圖回想自己上一次用腳走樓梯是什麼時候。還想不起來,人已經到了街上。回頭看到自己的公寓。情況很糟。整棟樓像夏日的西瓜被人從中一掌劈開,從中心線直直切裂。我對面鄰居的那一邊傾斜出去,隨時都可能崩垮的樣子。有幾層人家的牆龜裂得一塌糊塗。一向乾淨的大樓現在落魄不堪。

我從牛仔褲裡摸出一塊口香糖,剝開包裝紙,放到嘴裡咀嚼。然後,我沿著街道走,路上沒有公車也沒有計程車。只有很多很多的人。每一個人都驚慌地在路中心站著。沒有什麼人說話。他們只是站著。一群一群,擠在一起。我想到動物園裡的紅鶴,一下了雨,牠們也不去躲雨,只是擠成一團,安靜站著。依舊使用一隻腳站著,並不會因為下雨,就改成兩隻腳著地。他們就這麼不出聲站著。

一路過去,向來成群結隊的建築物如今潰不成軍。這個在上世紀過度建築的擁擠城市,出現難得一見的清朗天氣,和空曠寂寥的視野。很多我熟悉的建築物消失不見。整個城市的地表風景重新改寫。我深呼吸兩口,聞不到什麼特殊氣味。

手裡捏著地址,我不怎麼在意地漫遊。不多久,卻發現自己正站在那棟找尋中的大樓前。我在心裡猶疑了一下,身體並沒有停止移動。很快,我上了樓,按了電鈴。

她來應門。我望著眼前這個整潔的中年婦女,微胖,戴圓眼鏡,花色圍裙環住腰際,眼上每一條肌肉都在微笑。手上有一個泡茶器。我嚅聲對不起,想要告辭,她的聲音拉住我:「我知道你要來,正在泡茶。進來坐著。」

我於是被那條細細的釣魚線勾了進去。

她的客廳品味顯然不怎麼高明。我忍不住要特別鄙夷那個掛在牆上的鐘。這絕對是我這輩子看過最俗氣的的一個鐘:亮澄澄的金色,刻死的假咕咕鳥,旁邊裝飾繁複的塑膠花。不過,她有一個很大的電視。起碼有四十五吋。而且稀奇地在這個停電的城市繼續運轉,正播放著關於地震的新聞。我不一會兒便開始專注於那些畫面。沒有注意她已經回到客廳,放下茶和點心。所以,當她開口講話時,我嚇了一跳。

「可怕,嗯?那些人從來不知道這些災難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以前,他們只是看電視,像你現在這樣。跟親友討論一下,吐吐舌頭,關上電視,便繼續他們的生活。他們以為這些新聞離他們很遠。而今,他們的生活變成了電視新聞。」

她坐到我對面的椅子。拿下她的眼鏡,擦乾淨,又放回去,然後笑嘻嘻看著我。

「你在想,我為什麼叫你來。」我以為是我自己決定來,但我沒說什麼,只聽她說,「事情很簡單。我是一個女巫。也就是說,我有能力預測未來,懂一點法術,也能跟另一個世界通話。更重要的是,我幫人解決靈魂上的困境。你可以說,我有一點像心理醫師。」我動了一下。

「我知道你現在很不耐煩,很想走。我會長話短說。」她伸出手,摸摸我的臉頰,溫暖地笑,「昨天晚上,我聽到你。於是,我查了你的號碼,打過去。我知道你需要幫助。抱歉,一開始叫錯你的名字,女巫有時候也會犯錯,跟一般人類一樣。但,你需要幫助。而我可以滿足你的需求」

我沒有表情。

「我知道,你沒法忘記。沒法忘記那次車禍。雖然是她開的車。但是你深深自責,因為你明知道她沒有駕照,你卻讓她駕駛,車速飆到一百一十公里,你也沒阻止她。因為你愛她。」

我的眼睛眨了一下。

「但是,更讓你自己自責的是,你沒辦法為她適當地感到哀傷。你不能。你沒有感覺。你目睹車子撞上迎面而來的卡車,你跟她一起鎖在車子裡翻滾,掉落於路邊的草叢。你破窗而出,撞到地上,看著她墜落在你的身旁,臉貼著青草,閉著眼睛,陽光灑在她可愛的鼻頭上。她死了。你卻沒有感覺。」

她喝一口茶,「你不能感覺。因為,你看過這樣場景太多太多次。千次。萬次。甚至可能百萬次。在哪裡?你的前世嗎?不。就是這輩子。在電視裡,電影裡,錄影帶裡,新聞裡,」她指一下電視畫面,「像這個。」

「太多影像不斷從你的眼前晃過。就算是真實,也像是虛擬。」

「誰說虛擬就一定不是真實?」我開口說了入門後第一句話。

「沒錯。身為一名女巫,我完全同意這句話。」她面露喜悅,點點頭,「如果,我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像你一樣瞭解狀況,我就不用花那麼多力氣去解釋我的工作了。虛即是實,實即是虛。你看見的不一定發生過,你沒看見的早已經發生過億萬次。重要的是,找到自己觀看的位置。」

她停住,深深望進我的眼睛,「然後,你才決定什麼是你認識的真相。」她從桌上一個醜陋的紅壇木匣抽出一根煙,用打火機點燃,舒緩噴煙。她再度伸出手,摸摸我的臉。我其實很討厭她這麼做,但是她的慈藹讓我沈默。

「對你這代人來說,感情,不重要;金錢,不重要;名聲,不重要;地位,不重要;家族,不重要;國家,也不重要。因為,你有個想像,你什麼都擁有過。經歷過。你觀看,你參考,你閱讀,你活進活出許多人的生命,即便你不曾真正活過,你也感到疲倦而厭世,蒼老而早熟。你當然不信神,因為你什麼都不期待。現在,你只想休息。」

「說到休息,你甚至以為你已經練習過死亡好幾十遍。這是你不怕死的真正原因,而不是你認為的勇敢。至少,我不會稱作勇敢。你說,你旅行過,戀愛過,高升過,飛翔過,掙扎過,痛苦過,歡樂過,因為那些影像經驗。我同意。若你要談到死亡,那就是另一回事。沒有人,沒有人可以拿死亡當數學練習題演練而能全身而退的。你就是不能。」

「你死了。就是死了。沒有辦法回來述說你的經歷。也不可能有出世或戀世之類的選擇了。」她停頓了一下,細細的聲音穿透我的神經,「像她,就是回不來了。不是透過視覺神經,你就能掌握死亡的況味。只有死亡能掌握你。擁有你。而且你永遠沒法將自己準備好,等待它。」

我沒有說話。

她塞了杯茶到我手裡,「喝了茶,回去好好睡一覺。你會沒事的。」

我下樓的時候,她從樓上窗口探身出來叫住我,「今天免費,下次,你可要帶現金來唷。我不收信用卡。」我忘了付錢,我想。

穿過支離破碎的城市,我經過那些仍然站在街心的人們,不禁回頭多看了兩眼。回到家,我渾身無力。非常疲倦。倒在沙發上,沒有合眼,我瞪著外面天光慢慢變灰變藍變暗。電還沒有來。

我的手拿起電視的遙控器,不自覺想要啟動。沒料到,電視居然鮮活起來,在一團黑暗中燦出聲光。我整個人坐直,開始一台台頻道轉過去。都是地震新聞。傾圮的房子。哭泣的臉。受傷的身體。更多傾圮的房子哭泣的臉受傷的身體。更多。我只是看著。在黑暗中。

忽然,我瞥見一個身影。在新聞記者身後是一排曾經英挺如今是一堆土石的大廈遺骸,一個身影正在竄動。她。從彎曲的鋼筋和破碎的水泥塊後露出臉,對著鏡頭。她凝視了三秒鐘,轉身向右,跑出電視框架。

我急忙轉到下一台,另一個電視記者站在崩壞的路面前播報現況。一盞燈在黑夜中勉強打亮周圍,照出肚破腸流的柏油路面。我看見她站在路面剖開後較高的一邊,正往下跳。

「不!」我不覺驚叫一聲,手指按下選台器,看見她安然無恙出現在另一台。一個廣大的籃球場,堆滿病患床位,受傷的人露天躺臥,在星斗下哀嚎呻吟。她由畫面右邊走到左邊。出格。我轉往下一台,她由下往上沿著一條住宅區的街道走,兩旁的大樓像體操選手一樣往後下腰,折成兩半。

她出格。我轉。再出格。我轉。出格。我轉。我追逐著她的身影,用我的遙控器。緊緊跟著。

忽然,畫質一亮,出現蔚藍大海,她站在海灘上,背對著我的視線。一片寧靜。只有海濤的聲音拍打著我的耳膜。沒有記者,沒有災民,沒有地震。

她悠緩轉過身來,鏡頭拉近。我又再一次能夠仔仔細細看清楚她的臉部線條。

這麼久之後。

她對著我笑。舉起手,揮揮。我認知這是一個再見。我撲向電視,想要抓住她,卻聽到自己指甲摳撞在光滑的螢光幕面上。我乾嚎出一個哭聲,眼淚流不出來,胸口悶痛無比。

電視倏忽收關。黑暗重新落到我的身上。我閉上眼睛。溫熱的液體從我緊閉的眼皮穿過。往下。

我終於明白,她不會再回來。永遠。

(自由時報花編新聞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