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October 28, 2007

你的我的他的北京城


我坐在百貨公司地下室的咖啡館裡,發呆。

奧運前夕,向來為北京城中心軸的長安大街兩旁升起了一群亮晶晶的國際風格建築。像是孩童收集的心愛模型,這些建築物被主人翁慎重地放置於大道兩旁,當車輛迎著日升日落的方向奔馳時,坐在車上的司機與乘客總被高纖維玻璃上的太陽反光迷醉了雙眼,以為現代中國的門面就該如此摩登輝煌。

沿著長安大街一路往東,到了大望橋,高不見頂的國際建築嘎然中止,視野忽然拉闊,舊北京的低矮地平線重新映入眼簾。就在視線由高入低的臨界邊上,站著台灣商人一手打造的新光新天地。低調而奢華,剛剛開幕不久,新光新天地很快成為北京最高檔的百貨名店,能想到的名牌商品,這裡通通都有。北京作為廣大中國的首善之都,終於有了一間氣勢磅礡的高級百貨商店,足以傲視全亞洲。主事的台灣企業拿出日系百貨公司的經營哲學,確認每一個細節完美無缺,從手扶梯動線、地面鋪陳、攤位陳設、廁所門鎖到室內噴泉,完全對位。

樓上有世界聞名的台灣鼎泰豐點心,樓下有全球知名的法國馥頌美食(Fauchon),中間一層層堆滿了地球各地運來的服裝、珠寶、手錶、運動用品、電器、寢俱、鞋履、手袋,整個空間溢滿了香氣、裝飽了顏色、擺足了物品,舊貴卻乍富的北京人悠閒自在地從這頭逛到那頭,由那層晃到這層。皇城根兒下的子民挺胸昂首,他們的文化自信如今又增添了物質的驕傲,這會兒中國重新見識了什麼叫大唐盛世、滿清皇朝,天朝之國正是如此。

我就窩在新光新天地的法式馥頌咖啡館裡,右手邊的櫃子上裝滿了法國空運過來的咖啡、果醬和巧克力,穿了黑色圍裙的北京年輕人為我端來一塊草莓滿綴到搖搖欲墜的奶油蛋糕,我腦子裡卻不由得想著,我現在坐著的這塊地方以前究竟是個什麼地方,是否也有個跟我年歲差不多的女人在週末的下午,閒閒地坐著,不特別做什麼,只是端著一杯茶水,出神地端詳自己的人生。

她的人生被搬到哪裡去了。終止了,還是在另一塊陌生地重新開始。新的人生是否仍與她原來的日子一模一樣,還是已經因時因地改變了風貌。她是否會懷念她在老北京生活的歲月,那些冬日晨光穿過煤炭的微粒,隨著清風送來的夏日溫度,搖晃著樹葉婆娑的秋天影子,每年初春時節鳥鳴花開,是否依舊喚起她靈魂深處的極度傷感。

她是否也像我想起以前住在北京城內的日子,消遣娛樂並不多,不過是去日壇公園伸伸腿,到後海喝喝茶,跟朋友見面吃飯,高談闊論四處聽來的八卦,每個人總在做點什麼卻因為種種因素永遠也完成不了,寫小說的總沒寫完,辦雜誌的總沒辦成,拍電影的總沒開拍。夢想永遠那麼遠大,眼界永遠那麼遼闊,說的卻總是比做的更顯得漂亮些。北京城的氣勢讓所有居民中氣十足,腰桿挺直,他們的眼睛看天下總是帶著那麼點兒睥睨的角度。風塵僕僕的異鄉人著書、做官、搞革命,北京人則消磨著日子,最後只結了婚、生了子,然後讓孩子跟自己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活在中國歷史的陰影下。

北京人哪裡也不去,什麼也不做,他們等著世界自動送上門,等著整個中國替他們創造歷史。中國的歷史,就是北京的歷史;不,北京的歷史,就是中國的歷史。如同法文作家不去巴黎出人頭地,就永遠別想寫進法國歷史。北京如同坐享其成的老漁翁,頭笠一歪,迷迷糊糊地打盹,任時光流逝,中國和她的廣大人民自然會幫這座城市造史。

那,那個我想像中的北京女子呢,她的歷史算是北京的歷史,還是中國的歷史。

出了新光新天地,迎面而來是一根工廠的煙囪。以往,煙囪禁止蓋在市中心,但因城市擴張,煙囪赫然進了市中心的版圖,站得又直又挺,像是一個隨時準備捍衛政權的士兵;然而,在嶄新的城市氣氛裡,煙囪遲早不能久留。我想像中的那名北京女子早早搬往煙囪以外的境地。她跟其他異國大都會的女子一樣要開始住在所謂的郊區,搭地鐵、坐公交、駕私車,路途迢迢地通勤上班。曾經那些悠哉的生活神態和神氣的文化自尊,都只能跟著胡同一塊兒拆遷到城市的邊緣。

市中心留下宏偉壯觀的商城、辦公大樓、公家機關和劇場,入了夜,就空空盪盪,乾乾淨淨,聽不見嬰兒的哭聲,嗅不到廚房烹煮的氣味,沒有鄰居出來納涼的交談也沒有夫妻打架的吵鬧。

車輛背日而馳。長安大街塞車早已成為北京城的神話之一。城的另一頭,新加坡人開的餐廳裡,宛如大開本畫冊的菜單上面零零落落印著幾句絕句,要找出菜名,得先搖頭晃耳朗誦出那些中文段落。沒法從那些字裡行間找出你的食物,就別想點菜。文化大革命打落的中國老東西又回來了,這一世,她化身為一名濃線鳳眼、挑逗朱唇的陌生女子,被帶回她的出生地,與自己的前世面對面,卻互不相識。

讀過了新加坡人的唐詩菜譜,還要去見識英國名家設計的夜店。大把深紅帷幔從天花板垂掛到地面,可以拉來拉去,隔成大小不同的區域。一把把椅背高聳的巨椅雕滿神話中的動物,與其請女皇上座,還不如讓位給眼神邪惡的夜遊神。牆面、天花板四處掛著英國貴族的畫像,櫃子裡極力擺滿世界各地搜來的紀念品,作成蠟燭形狀的燈座雖閃爍不定卻流不出燭淚。外地人得意地坐在軟沙發上,開香檳酒痛飲,慶祝自己征服了北京城。

我的北京女子正坐在“郊區”家裡,一面搖著扇子,一面看著難看的電視節目,追著孩子,罵著丈夫。窗戶推開,外頭,全是工地。微風,就跟北京人冷眼看趾高氣昂的外地人進城一樣,撩不起一絲激情。

夜晚越來越深,路過新蓋落成的國家歌劇院,躺在深藍夜空下閃閃發亮,好似一架剛剛從火星降落的太空船,又如那天空是海,而歌劇院是條倒扣過來的船腹,靜靜徜徉於夜空的清涼。月光映出建築物的漂亮弧形,彷彿新生兒的稚嫩側臉,揭示未來的長相。旁邊,隔著一條街,看似廢墟、其實不過是年久失修,暗沈沈的胡同垮著一張臉在黑夜裡瞪視著外來者,驕傲,自滿,又帶點好奇。直到這一刻,北京人還是不失他與生俱來的優越感。

但是,自我感覺良好也擋不了隨著奧運浪潮而拍打過來的新世界。

天亮之後,昨晚在自己新建城堡裡喝個爛醉的外地人越加意氣風發,信步走在他們口稱“新北京”的大道上。向來只習慣政治權貴的北京似乎逐漸要習慣其他類型的權貴,商業權貴、流行權貴、外國權貴、高科技權貴、文化權貴等。不接受也得接受。北京本是權貴之城,當然越多權貴越好。就像倫敦,全世界誰發達了不去倫敦買個房子,美國明星、俄國富商、阿拉伯王子、香港名流、澳洲政客、非洲領袖,全都擠向倫敦落腳。

不是權貴的我搭了飛機,與魚貫進城的各地權貴反向而行,與我想像中的那名北京女子同行,離開了北京。剛剛落地,就聽說了新光新天地鬧了商業糾紛。大陸合作方帶了兩百名公安大舉進駐香噴噴、美滋滋的高級時裝百貨店,當場解雇所有的台籍員工與日籍幹部,還把台灣合作方的少東主從一架即將起飛的飛機上請下來。

我不由得想起前個夜晚那些酒酣耳熱的外地人。他們是那麼志得意滿,那麼有把握五千年歷史的中國已是他們的囊中物。他們就像身手矯健的猴子,不相信以自己的本事會摘不到樹上那些紅灩欲滴的果子。

北京城的安排本是為了服務一位皇帝。城看起來像是一盤棋,很多高手均以為自己只要懂得下棋,這座城市就會是我的。坐上北京棋盤的中心,就能擁有北京。擁有北京,也就擁有中國。這就是北京的奇特魅力,它讓所有人有個幻覺,以為自己就站在世界的頂端,包括因為歷史意外而暫居高位的皇帝們。有了北京作後盾,他們就能隨心所欲,恣意妄為,因為天下將為他們所用。

然而,在這個為君王而服務的城市裡,每每完成的不是一首詩、一本小說或一部電影,畢竟還是人類的命運。無論是君是臣是民是男是女是老是小,都得在這個所謂人類命運的偉大使命之前卑躬屈膝。而人類集體命運總是無常、殘忍而神祕,為了追求一時的史詩高潮,什麼都能順手拈來,順路碾過。

我告訴自己,不要被那些國際風格的建築物所矇騙了。每個想改變中國的人,最後都會被中國改變。蒙古皇帝、滿族貴族還是八國聯軍,都不過是想要摘果子的猴子。


(中國時報奧運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