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anuary 22, 2007

窮人家的孩子

整個二十世紀,中國人都在逃難。改朝換代,內戰、抗戰、革命、再革命,華人倉皇散落地球四處,被不同政權統治。我們的父執輩一再告誡,低頭,安靜,先吃飽再說。

性命都沒了,人還能奢求什麼。活著,是唯一的生命目標。其餘都不重要。

突然間,我們問起我們還需要什麼嗎這類奢侈問題。彷彿,我們的高樓大廈都蓋完了,就業致富的空間開放了,自由旅行的權力也有了,子孫健康活潑,坐在大減價買來的時髦沙發上,拿著電視遙控器,我們撫摸著自己日漸失控的便便肚腩,閒閒自問,人生夫復何求。

怎麼,人類卻果真慾壑難填。腦子稍微一轉,就轉出一堆念頭。站在北京的街頭,等待二零零八年的奧運來臨,環顧四周,突然悟道,其實每個人差不多都知道我們還需要什麼。清潔的空氣,乾淨的飲水,暢快的交通,對文化傳統多一點尊重,對個體生命多一點珍惜,乃至社會格局的縮短城鄉差距、力行均富原則、打擊貪腐特權等等。

可是,藏在心底暗處的那個窮人家孩子卻小聲在說,哎,我能作啥。我區區蠅生,但求溫飽而已。

中國還需要什麼,書寫阿拉伯的天方夜譚用了一千個夜晚,中國的事情又豈是三天兩夜能濃縮談完。何況,社會是有機體,只要活著一天,就會不斷繁衍出新問題,跟人的身體一樣需要維修保養。發現、面對並解決問題,乃是社會運行常態,文明就靠天天這麼一點一點問題解決而逐漸往前邁步。

真的要問的,已不是中國社會還有哪些需求,而是怎麼解決這些需求,還有誰來滿足這些需求。聰明如中國人,看自己的社會比誰都精準。私下討論事情,個個說得眉飛色舞,言之成理。提起解套方法,忽然沈默不語,要不抽煙喝酒,要不仰天長嘆。怎麼說呢,只能說,全是政府的錯,全是貪官汙吏的錯,全是中國文化的錯,全是大環境的錯,自己卻無論如何都無能為力。別人違反道德底線原則,絕對是大逆不道的小人,自己搞了破壞,卻全是為了求生存而不得不如此的妥協。

那個窮人家的孩子可憐兮兮地說,不然,能怎麼辦,我可沒法活下去。

集體是隻面目模糊的怪獸。傳說中,這隻怪獸是不斷迫害中國人的可怕惡魔。這個中國人是窮人家的孩子,為了求生存,什麼事情都得做;也,都做得出來。他可以沒天沒日地工作,勤懇苦幹,愛護家人,卻也很有能力撒謊欺騙,勇於內鬥,既無身分認同,也缺民族自尊。他只想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而他之所以出現雙重人格的現象,全是這隻怪獸逼得他精神分裂。

然而,人們選擇自己的社會。今日社會長成如何模樣,每個人都逃脫不了部份責任。社會或許能由一群特定的人來主導,但是,任一制度習性若沒有得到廣大群眾的支持與認同,也很難上行下效地有力執行。選擇緘默,都算是默許了現今社會的集體做法。社會看似龐大,人口看似複雜,也都還是一個個小個體集結而成。其中,每一個個體都扮演了他/她該扮演的關鍵角色。一串DNA之中,一個染色體拒絕執行命令,就能教遺傳結果生變。原子雖小,卻是造成巨大爆炸的主力。

魯迅描寫了阿Q,柏楊批鬥了醜陋的中國人,整個事態並沒有改變。我們還是一直這麼把日子過下去。即使,清朝倒了,國民政府去了台灣,共產革命成功了,中國開放了,生存者哲學依舊如陳年鬼魅般糾纏著每一個中國人。怎麼都是全世界的錯,我的一切作為不過是反應外在世界的攻擊而做出的不得已防衛。

於是,大原則始終夸夸而談,道德搬了出來曬太陽、又扛回去庫藏,道理人人都懂,但誰都不認為此事與我有關。結果就是百病叢生的社會現狀。由個體組成的集體名喚“社會”,乃為萬惡之首。究竟如何為社會這隻邪惡貓咪掛鈴噹,平日滿屋子快活亂逛的老鼠群此刻卻個個抱頭竄逃。

都跟你說是貓咪了嘛,關我們老鼠什麼事。

如此心態讓每個個體自認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能負責,就不必負責。一但脫卸了責任,就很難繼續推敲個體行為法則的定義,也就不能期待人人自重。少了自重心態,很多道德美行都不是為了尊崇自己的人格而作,不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教育而作,不是為了人類文明的普世價值而作,而是因為畏懼公權力,因為害怕他人的監視目光,因為擔心受到懲罰。於是,政府管不到、別人看不到、懲罰受不到的地方,老鼠們為所欲為,敞開拘束,放任自己自由。

問,為什麼那些貪官不能少拿一點,為什麼中國富豪不能像美國的巴菲特、比爾蓋茲一樣成為慈善家,為什麼穿著光鮮的白領不願排隊等車,為什麼建築商要偷工減料,為什麼商家要拿化學藥劑作紅心鴨蛋,為什麼有那麼明確的法律卻總有人不願意遵守,說穿了,都是二十世紀遺存的逃難心態,中國這個窮人家的孩子到現在都還對生存這件事情感到不紮實,不知道今日富貴還能有幾年風光,雖然稍微過起像樣日子了,卻仍擺脫不了原始求生慾望的控制脅迫。為了要活下去,不惜猙獰自己的臉孔。

弔詭的是,這張猙獰的臉孔究竟是嚇唬了誰的生活呢?

(發表於2006年12月北京SOHO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