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05, 2012

明報專訪




(從澳門路環飯店房間陽台,向外眺望竹灣。)






【明報專訊】胡晴舫就像以身作則,兩次會面都在不同城市,彷彿為她的城市書寫說明現代社會的流動。

首次相見,是在地震後的日本。

大災難降臨,原來文明原來十秒就被摧眦,但城市人的韌性是,居酒屋再坐滿,喝酒的心情更加濃烈。

第二次,即是次訪問,地點在澳門,她出席第一屆澳門華文與葡萄牙文文學節,同場還有另一葡裔導演與她作訪談。
三名過客,機緣巧合在異地相聚,國語和英語穿插,討論寫作、創作和人生。
這一刻,世界彷彿很大同,文學和藝術是我們的共同語言。

在中港市民以言語互相傷害、鄙視,甚至杯葛而忘了包容和了解的今天,晴舫四處游走的生活經驗,或可為城市邊界之間的矛盾、身分問題、本土意識、金錢和權力間的衝撞角力,提供一點思考。

胡晴舫筆鋒冷峻得很,多本作品,都針對城市人落筆,她冷眼旁觀並記錄城市生活 的光怪離奇。為畸形上班族寫下《辦公室》;將亞洲女性的不同面貌收錄在《她》中;旅行書出得天花龍鳳,《旅人》卻以評論旅行出發……她的直接,或會冒犯了 你,讀者未必喜歡她的作品,就像你不會特別喜歡一部悲劇,但始終欣賞編劇的誠實和勇氣。胡晴舫擅長描述,她細緻將洋裢逐瓣剝開,裏面的芯,大多是我們不去 面對的,過程辛辣刺激,令人流淚,但那並不是哭泣,哭泣太煽情了,非她所願,最多只能說是淚腺的分泌。



有話說才寫

 把個人抽空,主題宏觀,她以「節約」形容自己的文體,有話要說時才寫,有她的 原因:「中文寫作有一定的濫情,尤其注重抒情,大家都喜歡用『我』,講『我們』時其實是講『我』。台灣文學的傳統分類是散文跟小說,散文就是很多『我』, 我覺得不一定要這樣。」她希望創作一種新文體,特別是在現代社會,目前的狀態,抒情和理性應並重,這對城市人或者也是提醒——當每個人都以自己出 發,ego只會激烈碰撞,她說:「抒情已經很多人寫,我努力往理性去推,因感到華人相對比較少做哲思,而我自己想往這方向走。做哲思,就要把『人』抽開, 因為事情已經不光是關於我的,而是存在的問題。」

她每次用「我」,都要很清楚自己為什麼用,曾經修讀戲劇的晴舫,特別清楚社會 的表演——每個人每天面對不同的人,其實都在扮演不同角色,「我」不見得只有一個:「作者根本沒有真我,我一開始就想避免這種虛偽。」她續:「當一開始有 兩個人對話,一定會有某種社會表演的意味,我的誠懇是,我一開始就不要騙你,因為我根本不可能把真我寫給別人看,有時候甚至我也不是那麼清楚,不知道我是 誰。」

城市並不善良……因為身分模糊是現代人都面對的問題:流動大大提高,同樣是黃 皮膚,卻有中國人、台灣人、香港人、新加坡人、日本人……之別,頭三者的矛盾更特別嚴重。城市人面對他者,相互比較,更加看見並要突出自身之別;網絡和虛 擬世界,使地域距離消隱;全球化的加劇,異化、同化不斷發生。晴舫特別提到台灣護照與台灣人身分,總是不被國際認同,不被看見。加上國與國的政治利害,城 與城之間競爭,已發展對發展中國家的剝削,種種問題,扭曲覑城市人的生活,抑或是,城市生活早已經扭曲,令這些變本加厲?這使晴舫對城市書寫覑迷。她在變 化來前,總要問,未來將有什麼事情等覑?

一名台灣女子,嫁給一個羅馬尼亞人,移居香港十年餘,曾往內地工作,現居日 本,常隨丈夫往不同國家出差,晴舫在各國亞洲,甚至國際都會頻繁穿梭,給予她大量風景去記錄和分析當代現象。她知道核心並不因城市步伐過急、資本社會現實 或石屎森林冰冷。回到最基本,這是人的問題:「就像我的新書《城市的憂鬱》所講,城市是人造的,很多人都說城市違反人性,我說錯,城市最大的問題是太符合 人性,為何?城市邪惡,因為我們其實很邪惡,只是大家忘記了。」



城市反映了我們自己

 人人都覺得自己很善良,怪罪別人欺負自己,晴舫一貫不留情面:「我們一點都不善良,常常欺負彼此。」她指出,城市的問題複雜,因為人性複雜:「城市反映了我們自己,你在鄉間未必會看到人類,但在城市裏,一定能看到。」

城市生活的殘酷也教會她另一件事——死亡:「現代生活讓你知道,目前的所見所 感,明天就沒有了,來去極快。消亡之後,很快被取代。」以晴舫的反映論解釋,這大概由於城市人追求效率、喜歡速度,但變相,城市人是善變、貪新忘舊的物 種……她以此比喻:「就像你坐在一架列車上,某人坐在你前面,但他一下車,你便不會再見到他。城市幾乎所有事物都是come and go,餐館如是,書籍如是,身邊的人、上司、朋友,一切事物皆如此出現,然後消失。」因為急速消亡,她更加要書寫,以詩人波德萊爾所提出的Flaneur ——城市浪游者的身分,將路上看到的事、身邊的人、眼前的現象,他於一百年前已為城市的面貌變得比人心還快感慨。晴舫承接這種城市觀察者的身分,於不同城 市晃蕩,寫下紀錄,因她知道今天事物消失的速度,只怕比一百年前更快更急:「眼前的景物,於下個街角轉彎,已不盡相同。」下個街角,究竟會碰到誰或什麼, 充滿隨機偶然,晴舫抓緊細節,以Flaneur的態度寫作,也以之生活,也是希望能在地獄找到天堂之門。




觀察者身分寫下城市變化

有別於她筆鋒的冷靜,胡晴舫真人敏感感性,面對覑生活的複雜,她必須為自己找 尋出口。像她回憶自己小時候:「我是一個過分嚴肅的女孩,非常critical,喜歡批判事情,別人總以為我對一切都生氣憤怒。舉例說,天邊可能一片雲都 沒有,但是我會看到地上的陰影,家人和朋友都覺得我神經病。」寫作對她的好處,是她可以運用比較中庸的文字去表達這個陰影,「別人看了會了解,會覺得, 啊,那裏真的有一個陰影」。這種喜歡批判的態度放到書寫上,突然又變成她獨特的優點,她總是看到相反的東西,「這給我不一樣的角度去看事情,正如,我在完 美裏,會看到不完美的地方,很多不完美裏頭,反而看到完美」。她的文學,就是要打破看似完美的狀態,希望世界的運行,朝向更好的方向。




真人感性不似筆鋒冷靜

 而在她個人,在她的城市觀察反映的人性不完美裏,通過作家的敏銳,她能夠看到美好,所以她對城市從不厭倦,她找到她的平衡。「小時候,我從文學的世界裏,知道世界之大,人性有善有惡。唯有年紀漸長,在不同的城市生活,以外國人身分 與不同人接觸,我才更懂得對善意感恩。」她形容寫作為「蒸餾」,「以前我也會感到bitter(苦澀),就像我在辦公室工作的不愉快,我知道自己不喜歡服從大眾的普世價值觀,所以我寫《辦公室》,是去deal with自己的bitterness」。年紀漸長,智慧的凝煉,令她更易接受不完美的生活裏,從中找出愉悅:「比如我去到別國,當地人有他們的生活,與我其實全然 無關,他們實在沒必要對我好,但是仍然充滿善意。」明白善意並非必然,使本來悲觀的她,特別珍惜美好的事情:「城市人的每一天,可能充滿壞經歷,24小時都在不愉快當中度過,好的時光只有兩分鐘,但我會專注於這兩分鐘。」

晴舫說:「快樂是要創造的,人們總是叫我們去尋找快樂,感受快樂。其實更應該用雙手創造,這是為什麼我們會有電影、文學、藝術。」在虛無的城市裏,晴舫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她亦希望她的書,能夠帶給別人美好的一兩個小時。


文 饒雙宜

明報網站原址:http://ol.mingpao.com/cfm/style5.cfm?File=20120205/sta13/uaa1.txthttp://ol.mingpao.com/cfm/style5.cfm?File=20120205/sta13/uaa1.t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