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野山上的21公克
誰不知道都市人戀物。但是,那名模樣四十多歲的日本女人開口對她的玩具貓說話時,仍舊嚇了我一跳。
不在青山靜謐巷內的咖啡館,也不是人潮洶湧的渋谷八公銅像前,而身處長野深山一處幽靜谷地,溪流潺潺,高山聳立,周圍寂靜,每根樹木都在午寐,偶有零星鳥鳴,和楓葉慵懶打呼的聲音。女人顯然也從都市過來,縱使深林山野,腳上仍是一雙全包腳粗高跟鞋,低腰復古印花洋裝外披人造皮毛,染成茶色的短卷髮上戴了一頂可愛小圓帽,帽緣夾著兩根紫羽毛,好像直接從新宿街頭搭乘時空機器以原子形式瞬間傳輸過來,待會兒還要趕回去看晚場電影。她與她的女伴找了張專供遊客使用的長椅,先瞇起眼睛好好把景色端詳了一圈,溫柔輕聲讚嘆,露出滿足微笑,然後打開足以裝下保齡球的隨身手袋,拿出午餐需要的茶水保溫瓶、三明治,幾顆橘子,接著各自抱出一隻填塞玩偶,一隻是人類嬰兒般大小的凱蒂貓,另一隻是常見孩童抱著入睡的熊寶寶。
她們謹慎地讓玩具寵物靠著自己身子坐穩,因為怕髒,細心在它們屁股底下鋪了手帕, 拍拍它們的頭,似乎在安撫它們,鼓勵它們認識大自然。就像兩個帶孩子出遊的母親,在安頓好孩子之後,開始閒話家常,拆開三明治包裝吃了起來,此時,女人忽然蹙緊眉頭,放下她咬了兩口的三明治,憂心忡忡,抱起之前都乖乖挨坐她身旁的凱蒂貓,像母親檢視嬰兒是否餓了還是尿布濕了那般關愛,她就那麼自然對著頭紮紅色蝴蝶結的凱蒂貓說起話來了。
怎麼不高興啦,這裡不是很美麗嗎,妳覺得冷嗎,我幫妳帶了條毯子。她正要動手去取毯子又停下。不冷,還是餓了,要吃三明治嗎。她把三明治湊到凱蒂貓臉前又拿開。什麼,妳肚子疼,因為早上喝的牛奶不新鮮嗎,可是我前天下班才買的呀。
她把凱蒂貓上上下下仔細觀察了一輪,連她的朋友也開口關心了,怎麼,凱蒂在不高興什麼。她抬頭對朋友露出燦爛微笑,緊緊把凱蒂抱在懷裡,劈哩啪啦對朋友說起話來了。
凱蒂貓沒有嘴巴。凱蒂的媽媽大概忘記了。
我想起是枝裕和的電影《空氣人形》,獨居都市的男人寂寞到不行,從人偶工廠訂購了一個真人大小的充氣娃娃,每天夜裡用嘴把她吹漲起來,把她當做真正的妻子,跟她抱怨辦公室人事,向她撒嬌,爬到她身上對她做愛,抱她入眠,隔天上班前叫她好好待在家裡等他回來。故事裡,男人是那個孤獨如此巨大的可憐靈魂,直到有天他興奮抱著新版充氣娃娃回家,把舊充氣娃娃當做淘汰了的老手機塞到雜物箱深處。
而他每天祈禱希望有真實體溫的充氣娃娃終於變成活生生的女子,有血有肉站在他面前時,質疑他為何如此喜新厭舊,對愛情不忠貞,他的反應竟是像見了陰森厲鬼般驚慌,滔滔強辯起自己的背叛。
戀物就像反反覆覆的感情遊戲。一會兒愛,一會兒就不愛了。愛的時候很痴迷,誰不認同這份愛,就要跟誰去拼命。不愛的時侯,就徹底遺忘,遭人提醒時還會惱羞成怒,極力否認曾經的迷戀,駁斥不過當時稍微碰了流行,從來也不曾認真過。
這讓我想起石黑一雄的小說《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古色古香的校園其實是複製人養殖場,這些孩子對外頭社會來說只是「物」。長大成人之後,他們的器官將如樹上果實成熟般供人摘取,去延長其他人類的生命。他們以為只要展示自己的靈魂長相,證明自己也能像正常人一樣真心相愛,就能為自己以及所愛的人多爭取一點相處的時間,卻得到「我們不是探究你們的靈魂,而是探究你們是否真有靈魂」的答案。
靈魂成為區分生命與非生命的關鍵字。人類如此堅持靈魂的重要性,美國麻州一名醫生甚至進行醫學實驗,發現一般病人斷氣之際會突然少了21.3公克,他因此認為自己測出了靈魂的重量。關鍵的21公克,相當於一條巧克力的重量,決定生命的尊嚴。凱蒂貓有21公克,沒嘴巴也有牛奶喝。沒有21公克,你只是個隨時都能拋棄的玩物。
遠在城市建造之前,成天跟大自然搏鬥的人類祖先相信天地萬物皆有靈魂。一塊石頭也有,它只是決定不跟你說話而已。後來,城裡日子過得舒服了,我們都變成美國動畫片《玩具總動員》的那些小孩,只顧快樂餵養自己的靈魂,卻看不見其餘事物的21公克。有意無意之間,也輕忽了在我們周遭呼吸走動的其他21公克。
東京世田谷有座貓寺,專門供奉招財貓。但,人們的愛貓死了,也會去那裡上香,祈禱寵物的靈魂上天堂。法國導演克里斯馬克起初覺得不可思議,如同我目睹那個女人在長野山上對她的凱蒂貓說話的那一刻。但當他聽見日本婦人來祭拜,對她走失已久不知淪落何方的愛貓說,親愛的妳,無論妳在那裡,是死是活,我都希望妳能夠得到生命的平靜。他以為,那真是一個人對自己心愛的(無論是人還是隻貓還是個杯子)所能展現最最最真切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