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28, 2007

借來的時光

香港回歸轉眼十年。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那個飄雨的夜晚之後,全世界又重新把目光聚焦香港,表面上要檢驗香港十年回歸的績效,實則想藉機窺視中國崛起的未來縮影。

然而,忌憚於新中國的經濟實力、渴望分一杯羹的心態之下,眾人檢討的結果也都扭扭捏捏,了無新意。不能說香港不好,因為在祖國經濟的帶動下,這個城市的經濟已強力回升到回歸之前的水平,港英留下來的官僚體系仍一如既往地高效率工作著。也不能說香港好,畢竟空氣急速惡化,環境品質下降,普選遙遙無期,貧富拉距,南華早報標題早已讀起來跟人民日報沒什麼兩樣。

台灣人看香港,更斤斤計較的是他們的一國兩制。

我起初不明白,台灣與香港為何長期以來互不感興趣,雖然港台之間飛機航程不過一個小時又十五分,且兩地居民通商往來頻繁,互有家族親戚落居於對方社會。但台灣傳媒很少處理香港新聞,對大陸門戶的香港總是頗具戒心。香港傳媒說起台灣也是淡淡處理,將之歸於眾多中國新聞的一則。香港傲為國際城市,位居亞洲金融樞紐,理所當然覺得紐約的距離比台北更近。

但是,回歸這件事改變了港台的關係。一夕之間,香港和台灣在彼此身上認出了兄弟的影子。因為,沒有了英國政府,香港就跟台灣一樣要掙扎於自己既中不中的處境──香港為了文化認同,台灣則為了政治身分。

台灣與香港其實有著類似的歷史身世:都被吃了敗仗的中國清廷在十九世紀末割讓出去;二次大戰之後接收了很多因戰亂逃出大陸的人民;過去半個世紀多,都在謹慎觀察共產黨治理的中國大陸,在中國開放前也都大致持有反共的態度;在聯合國都採用簡體中文的世界局勢裡,成為地表上唯二迄今仍使用美麗繁體的地區;也都有著經濟唯大的生存觀念。

回歸雖已十年,卻不夠長到證明任何事情,就像台灣問題也不是一兩天就能拍板定案。時光雖然荏苒,但,還走得不算太遠,讓所有人望清未來。

香港這座城市向來以借來的時光著稱。每筆生意、每項投資、每人心態都是在跟時間玩躲貓貓的遊戲。能殺進時立刻殺進,明天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台灣人看見香港人的現實,忘記了自己的實際;搞定主義既是香港精神,也是台灣人的個性。如此務實經營今日,很少想到明日,因為兩個社會其實都還活在歷史的懸念之中。

這個歷史懸念,說穿了,就是中國。

如果中國成為一個注重人權、實行民主、尊重法治的國家,那麼,已回歸的香港會更有回家的安適感,而珍惜政治主權的台灣社會才敢考慮經濟以外的選項。

在這點上,時間又走得太慢太久。

在香港回歸這十年內,中國的經濟成長雖然傲視天下,但在民主自由、環保意識、人身安全、國民禮儀、社會均富與廉政效率這幾項現代公民最關心的切身問題上,卻沒有太大變化,甚至出現倒退的現象。而為了參與中國旺盛的經濟力,無論是外國投資者、大陸中產階級、香港居民和遠渡重洋的台商,通通學會閉嘴,忙著搶錢。於是,所有人又集體活在借來的時光之中,對中國叢生的社會問題視而不見;明天,再度從所有人的計畫中缺席。

回歸十年,中國不邀請任何外賓,關起門來自個兒慶祝。門裡的香港,門外的台灣,只能透過半掩的門縫交換意味深長的一瞥。

(2007年06月29日中國時報《觀念平台》專欄)

Saturday, June 23, 2007

北方來的知識份子


在人潮洶湧的銅鑼灣街頭,周圍所有廣東人都個頭瘦小,扁臀平胸,他那北方漢子的頎長身子顯得鶴立雞群。站在霓虹燈光燦爛、人聲喧囂浮動的南方街頭,他一臉落寞,特別安靜。

我和他進到鄰近一間上海菜餐廳。因為有他在,一改平時說英文或破爛廣東話的習慣,我慢慢用普通話點菜,立刻發覺這家平時常來的香港餐廳的服務員變得不太自然。她眼睛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從頭到尾只用廣東話回應,雖然以前的經驗告訴我她能說一口不差的普通話。但,這次,她草草完成點菜,在我還來不及結束最後一個句子,她已經拂袖而去,我們於是要不到我們想喝的香片。

他來到香港已經一年。雖然他的模樣跟我在北京初次見他的時候已經有所改變,他拿下了他的黑框眼鏡,剝去了他佈滿菸味的冬日厚大衣,換掉了那雙開口笑的陳舊鞋子,如今,他身著黑色細紋西裝,搭配粉紅色襯衫和考究的小牛皮皮鞋,鼻樑上架著細緻金框眼鏡,但,任何第一次見他的陌生人還是可以輕易地猜出他出身的城市。

北京像顆刻得方方正正的印子,烙滿他全身。

他充滿憂慮的深思眸子,緊張僵硬的身體語言,謹慎莊重的臉部表情,在他還未開口前,人就能預期會聽見一口標準京片子。如同餐廳另一個角落坐著的女人,雖然拿了LV當季手袋、穿著Dior最新上市的粉紅迷你裙,香港人還是會一眼認出她的背景。因為,除了大陸女人,沒有誰會在室內還戴著GUCCI太陽眼鏡;就像她那些一身西裝然後在腋下夾帶一只黑皮夾到香港觀光的男性同胞們,在太古廣場和尖沙咀商店裡,總是無聲卻那麼刺眼地告訴別人他們的來歷。

我們比我們所能意識到的更容易對他人洩漏自己的身世。

「在香港生活,非常寂寞,」他緩緩地搖頭,「香港人不讓你打入他們的圈子。」剛剛點菜的女服務員無視我招呼的手勢,就這麼從我們桌邊晃過去。我們喝不到我們要的香片。我有點焦慮。

「以往,在北京,同事會互邀吃飯,朋友喝茶聊天。在香港工作,同事只在該上班的時間出現,該休工時他們立刻就走了。沒有一句廢話。他們對哲學問題或文學討論一概興趣缺缺。美食或服裝,又是那麼牽涉個人主觀品味,無法像兵乓球般引發互動。你真不知道要跟他們聊什麼。」過去在大陸是著名作家,人人都知道他的尖銳筆鋒能如一把熱刀劃過奶油,將任何牽涉甚廣的複雜議題剖析得頭頭是道,觀點犀利雖讓人難以吞嚥,但決不能輕忽他的立論。

在我奮力引起服務生的注意時,他的眼神似乎回到那些颳著刺骨寒風的北京夜晚,幾個朋友擠在熱窩窩的小餐廳,喝二鍋頭,吃涮羊肉,談中國的命運。那是大陸知識份子的風格。在香港這個看似杏眼細眉時則流著盎格魯薩克遜血液的現代城市,該有的城市冷漠給了每個人需要的距離,他人的不聞不問在某種程度上保護了自己的隱私,卻給不了一個大陸知識份子所需要的注意。

他覺得寂寞。是的,十分寂寞。即便大部分時間他也是一個人讀書寫作,他仍會需要跟人說說話。

他給自己兩年時間,然後他一定要回去北京。他說得很不堅定,彷彿心裡還有猶疑。然而,是什麼令他猶疑,我猜不到。

我終於用英文喊住那位服務生,為我們倆點了一壺香片。

(新新聞週刊)

Thursday, June 21, 2007

我倆沒有明天

究竟,他是怎麼一點一滴地搬進她家,台灣姑娘王小姐其實毫無線索。

她來上海工作了一年。他在她常去的美髮沙龍工作。家鄉在安徽,他的手腳細長,氣質慵懶,有著女人般的腰身和一張英俊的臉。穿著適當時,他看起來就像一個等著哪天成名的日本偶像男孩。

他之前在浦東工作,兩年前轉到浦西最負盛名的美髮沙龍工作,卻剛好趕上這家店生意開始衰落的時期。不過四年前,這間美髮沙龍髮型師的第一名業績可以高達人民幣五萬元;如果長得夠可愛而當月客人也對小費夠大方的話,幫一個客人洗頭5只能賺到三塊錢的洗頭工有時也能月入破萬元。

然,過去三年,上海發展太過快速,外來人口激增,產業型態改變,物價瘋狂上漲,這條街上原本只有他們一間高級美髮沙龍,現在短短幾百公尺的距離就已經開了九家。

另一種說法是,四年前,店裡髮型設計師之所以收入高,因為他們都被有錢女人包養了。美髮沙龍裡的髮型設計師、洗頭工、美容師一無所漏地來自上海鄰近的窮鄉僻壤,平均年齡只有二十歲左右,年紀最大的美髮師也不過二十六歲。但他們的容貌卻散發 豐富人生的韻味,舉手投足無不老成持重。

然,不管外表看起來多麼成熟老練,他們身上散發的青春荷爾蒙是無可置疑的。

城市令他們成長。

當其他孩子經過教育成長,這類孩子透過身體成長。他們直接用他們的身體去跟他們棲身的城市談判、交涉及交換。

而這個城市也只想要他們這具身體所提供的勞動力。各方面的勞動力。

不必多加解釋。他們明瞭,聳聳肩,滿臉不在乎。彷彿這個世界不可能有其他長相。 除了勞動力,他們也沒有其他可以貢獻給這個世界的了。他們的青春根本不值錢。

事情就是這樣。

台灣姑娘王小姐最初只想去享受他們的洗頭按摩。她看不見美髮院那些年輕臉孔後的滄桑。可是,她注意到那張漂亮的男孩臉龐和那些正在撫弄她頭髮的長指頭。她以為,跟髮型設計師打情罵俏沒多大礙,因為據她個人經驗,長年累月與女人打交道的髮型設計師應該是非常花心的一種男人。於是,他們開始在他下班後約會。

不到三個月,他已經住進了她家。

「他們這種人是沒有行李的。」她解釋給我聽,「他並不是一點一滴地將自己搬進你家,像今天留下他的大衣、明天拿來他的吉他什麼的,他不須擇個吉日去安排搬家公司。他來了,就來了。」

但,我仍無法在腦海繪出男孩的生命圖像:「可是,他總有點什麼吧?心愛的鞋子,幾張CD,有猴子圖案的馬克杯,胸前寫了我倆沒有明天的T恤...」

「我後來理解,他們的收入情況遠遠在你想像之外,他們還要寄銭回家,所以他們的金錢概念與運用方式完全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們存在於這座城市的方式真的是一種寄居蟹心態。身上這套殼隨時能棄於沙灘上讓海浪沖走。他們買衣服只買當季最便宜的商品,然後他們整個夏天或整個冬天只穿這兩套衣服,一直穿一直洗,等到換季,他們就真的換季,即扔掉身上這一套已經開始破爛的衣服,重新買一套當季最便宜的衣服,穿到季節結束為止。跟農耕循環的概念幾乎差不多。」

「那書呢?他們的書呢?」從她的表情,我知道我問了一個不當的問題。真蠢。

「他們真的身無長物。他們的一切都能隨時丟棄。所以,他搬進來時,你真的根本不知不覺。不要以為他會很正式地帶根牙刷來按你家電鈴,他可能只是來喝杯咖啡,過夜之後,他就已經進駐你家。」

相對地,若分手了,應該也很容易讓他離開吧。王小姐聽了,輕輕嘆了口氣。

三年後的今天,他還住在她家裡。

(新新聞週刊)

Tuesday, June 19, 2007

巴黎浮生錄


這是一個城市的故事,也是所有城市的故事。

當世人皆癡迷於巴黎恆久的魅力,流連忘返於那些灰色屋簷在古老街心所投下的長長陰影裡,漫步於古老鵝卵石道上,驚嘆於蹲在門檻上頭幾尊猙獰面孔的雕像,以為自己回到老歐洲文明的中心,英國學者大衛哈維卻稱巴黎為現代性的首都。

十九世紀初葉的巴黎,是一個人口稠密、烏煙瘴氣的中古城市,空氣瀰漫著令人嘔吐的臭味,街道蜿蜒纏繞,沒有門牌號碼,終日不見天光,路面積滿汙泥、糞便和垃圾,兩旁房屋櫛次鱗比,牆壁石灰斑駁脫落,面容陰沈地盯著這群剛剛經歷革命的城市人群,他們飢餓、失業,面黃肌瘦,過度勞動,既不眷念過往也不寄望來世。幾度革命之後,打亂了社會階級,沒有了中心秩序,拉開了財富差距,只剩下了革命的廢墟。而人們就在這些廢墟上求取生活。

不久前,這些不滿現世的城市居民仍奮力為自己生存狀態做最後一搏。他們在他們城市的狹窄街弄上堆起街壘,轟轟烈烈發起著名的六月革命。一九四八年六月革命被證明是一場失敗。但是,這場革命並不如同過往的革命。以前的革命,如一八三O年,失敗了就失敗了,一八四八年初夏這場革命卻徹底改變了巴黎的性格。彷彿,革命結束,一切的理想激情也已跟著消失殆盡。所有的浪漫主義者、古典主義者和社會烏托邦主義者都轉為現實主義者、自然主義者,如同他們的眼睛被迫打開了,必須誠實地面對他們一點也不美麗浪漫的生存現實。雖然痛苦,至少清醒。

一八四八年之後,馬克思寫了資本論,福婁拜的包法利夫人誕生了,波德萊爾的詩句用來堆砌巴黎的一磚一瓦,而自稱“拆毀藝術家”奧斯曼走馬上任成為巴黎行政長官,開始了一場“創造性的毀滅”過程,從此改變了巴黎的都市地貌。

奧斯曼自認是啟蒙運動之子,在他眼中,巴黎是一個生病的城市。公共衛生岌岌可危,社會治安敗壞,街道交通混亂,失業率居高不下,居民份子流離複雜,而他自許為一個仁心仁術的外科醫師,決定為這個城市開刀。

一直到今天,許多巴黎人和研究巴黎的學者仍為了奧斯曼的手術結果而哀嘆不已。他們宣稱,奧斯曼毀了巴黎,一如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是巴黎臉上的一道疤。這些批評者以為,舊巴黎雖然擁擠侷促,一副不宜人居的模樣,卻是有機生長的大都會,聚居著各地來的人群,每每夕陽西下,浮光躍金於灰色屋脊,散發敗破的華麗風采,閃耀著古老人性的光輝,滄桑而迷人。野心勃勃的奧斯曼卻鄙視對這個“遊牧者”群聚的城市,不顧反對聲浪,下手割開巴黎的臉孔,拉平城市的縐褶,切除街道的死角,想要使她重新容光煥發。

那是一場工程浩大的整容手術。奧斯曼替巴黎裝修了一整套完善的地下水道,改善公共衛生,細心保留公園綠地,搭蓋富麗堂皇的歌劇院,建設現代化市場,確保沿路都有汽燈照耀街道,還加設公共廁所,規劃不同行政社區,下放權力給當地政府自治,在一個帝國的時代落實共和精神。他留下了一個完整的現代都市骨骼,巴黎迄今仍依賴這套老身骨行走於地表之上。

但,讓他真正“流芳百世”的卻不是這些漂亮的政績,而是他的手術刀劃過了老巴黎,割出了條條路面寬闊的康莊大道。這些筆直寬廣的大路,疏通了城市的筋脈,使得巴黎交通有如健康血液暢流無阻,增強了商品物流的速度,同時,讓許多風雅的店面得以容身,原本匆匆路過的行人搖身一變、成了悠閒遊逛的顧客,因此創造了無數商機與工作。但,其中代價卻是拆遷了無數巴黎舊建築,泯滅了許多歷史老街道,懷舊的巴黎人宛如喪家之犬,迷失於自家街道,因為他們再也不能在這個城市找到自己的記憶。

他們哀鳴,拋棄了記憶的城市,就像遺失了靈魂。

他們尤其痛恨奧斯曼缺乏美感。奧斯曼執著於線條,講究對稱,為取悅他的主人路易拿破崙,他在巴黎處處烙下帝國主義美學的痕跡。奧斯曼與拿破崙三世之間,有如亞伯特斯佩爾與希特勒,建築物的用途在於頌讚政治權力,規模強調宏偉,空間講究氣派。本雅明抱怨,奧斯曼的改建工程在巴黎人看來就是“拿破崙帝國主義的一個紀念碑”。奧斯曼的批評者指控,他似乎想把每條巴黎街道都變成希佛利大道(Rue de Rivoli),而流亡在外的雨果被問及他是否懷念巴黎時,他曾經著名地回答,“巴黎只是個概念”,除此之外,這個城市不過是一堆“希佛利大道,而我向來憎惡希佛利大道。”


常住巴黎之前,關於奧斯曼改造巴黎的歷史公案,我的主要閱讀來自本雅明的著作。本雅明稱巴黎為“十九世紀的首都”,藉由研究當年流行的拱廊建築,本雅明敏銳地觀察到一個城市現代化的過程。作為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者, 他以為第二帝國統治下的巴黎乃處於一個資本主義盛世,他關注這個十九世紀的盛世如何導致了二十世紀的末世。

本雅明準確地捕捉巴黎當時正要轉化為一個資本掛帥的商業之都。他形容商品如何被神話化,被煞有介事地擺在明亮的櫥窗裡,“戴上王冠,煥發著誘人的光彩”;他發現無產階級與抒情詩人在這個城市化過程一同被邊緣化,知識份子閒逛街頭,“表面上隨便看看,其實是在尋找買主”;他認同波德萊爾對妓女的迷戀,因為“她們試探了自由市場的祕密,在這方面,商品並沒有比她們更優越的地方”。一個城市現代化後,每一個人都是放在市場上等待買賣的商品。也就是,法國導演高達在二十世紀所說的,人人都是妓女。

本雅明以為,奧斯曼計畫的真正目的是確保這個城市能夠免於內戰。奧斯曼及他的皇帝希望使巴黎永遠不能再修築街壘,革命永不再起。表面上,社會瀰漫著一股催促城市進步的時代力量,其實來自拿破崙三世的政治力操弄。路易拿破崙為了抓緊政權,鼓勵人們只問賺錢,不問政治,因此出現大量金融投資,在巴黎捲起投機狂潮,股票交易取代了封建社會流傳下來的賭博遊戲,而奧斯曼推行的拆遷徵地引發了欺詐取巧的浪潮。他認為,奧斯曼的改建工程”使巴黎人疏離了自己的城市。他們不再有家園感,而是開始意識到大都市的非人性質。”

他引述波德萊爾的詩句,形容周日早晨教堂大鐘震響,大城市的人們卻迷惑失落,“那些大鐘忽然暴跳如雷/向長空發出一震恐怖咆哮╱像那些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那般頑固執拗,開始放聲哭嚎。”

城市人們的歷史經驗破碎,漂浮在時空之外,一無所靠。

當我真正成為波德萊爾及本雅明筆下的巴黎漫遊者,天天無所事事,錢財很少,閒晃於大街小巷,站在商店櫥窗前探頭探腦,在城市的迷宮裡轉來轉去,做一個“被遺棄於人群的人”,假裝自己也能捕捉轉瞬即逝的事物,對巴黎及巴黎人做淺薄的城市生理研究,已是二十一世紀之初。

而今,人們已經見識了二十世紀的首都紐約──不是巴黎──香港、東京緊跟於後。在二十世紀的後現代都市裡,摩天大廈密如竹林筍尖,爭相矗天,車水馬龍川流於深如峽谷的城市街道,玻璃、鋼筋、混凝土蓋出非凡光鮮的辦公大樓與巨大商場,人們蟻聚於城市腳下,汲汲營生,生活節奏猶如一首森巴舞曲,小鼓急急催人行。

當年在本雅明眼中金碧輝煌的巴黎,相對而言,卻成了一個十九世紀的都市博物館,市街空蕩,節奏舒緩,時光悠晃,供漫遊者閒蕩探索。在這裡,每每夕陽西下,金霞染紅藍空白雲,路樹耀光,遠道而來的旅人停止呼吸,享受時空整個兒停擺的迷醉心境。

比起倫敦、紐約、香港,到了新世紀,巴黎竟是一個最宜人居的國際城市。巴黎沒有過多的高樓大廈,依然保持樓上住家、樓下商家的空間安排,社區之間仍有鄰里往來,高樹綠地處處供人徜徉,大道保持車流暢通,小街行人熙攘步行,完全符合都市學家珍雅各所描述的理想都市。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帕茲禁不住讚嘆巴黎是人類文明特質的最美例證,“穩固而不笨重,龐大卻不畸形,緊抓著地表,但予人飛翔的慾望”。

是否,一場人人譴責的都市改革實則拯救了巴黎?

大衛哈維不似當時的奧斯曼,堅信那是一次勢在必行的城市規劃。可能,他更懷疑那是一種社會階級角力的結果。無論如何,城市地貌改變之際,整個城市的生活內涵與文化便隨之演化。奧斯曼出現的時間點,正是一個新帝國的開始。政治力配合資產階級利益,使得商業經濟成了城市的驅動力量。由於一九四八年街壘巷戰,巴黎街坊早已毀損不堪,剩下不多供奧斯曼拆遷。一貧如洗的巴黎,疲憊而老舊,嚮往著秩序與富裕,如此心態讓城市居民迎來了路易拿破崙,這個本雅明眼中“受到命運眷顧而躊躇滿志的人”。為了鞏固他的統治地位,也為了拋開過往的歷史包袱,路易拿破崙利用了當代擁抱科學與進步的觀念,製造對現代化的迷信,對巴黎實施整治。根據拿破崙三世的願景,如同其餘的帝王之都,像是北京、華盛頓、新德里,改建後的巴黎不僅要震懾他自己的子民,也要驚艷於世人;城市設計的目的不是為了居住的方便,卻是為了觀賞的效果。奧斯曼不過是個站在時代浪頭、藉機一展私願的人。然而,奧斯曼的城市規劃卻無意間為都市的現代性下個註解,而其後的巴黎生活就是活生生的定義。

如大衛哈維指出,波德萊爾、福婁拜、馬克斯這些人在一八四八年後出現不是歷史的偶然,而是城市風貌改變後的必然。本雅明與大衛哈維都對當時巴黎的商業文化與勞動情形不以為然,然而,經濟活動卻是形塑了現代城市性格的主要力量,經濟發展需求創造了源源不絕的商品,過程中必須消耗大量勞動力,吸引無數人口移入城市,才形成讓波德萊爾迷戀的人群、令雨果心口激動的市民以及獨樹一格的波希迷亞人。他們是無名的現代英雄,打滾於城市文化的新奇性與變動性。本雅明因此著名地定義,所謂現代性,與其說是一見鍾情,還不如說是對最後一瞥的眷戀。一種迫不急待的愛戀慾望忽然抓住了我們,又急急棄我們而去。被進步牽動的時空,轉眼,已成供人憑弔的歷史傳說。

巴黎,一個踩在舊歐洲遺址建立起來的城市,如今,卻又成了舊歐洲的象徵。

二十一世紀的巴黎之所以這麼完美,正因為她早在十九世紀就完成了淒美的現代性。現代巴黎其實是奧斯曼計畫浩劫之後的遺跡。每一次與巴黎見面,都是最後一瞥。她既是帝國的殿堂,又是革命的廢墟;既有創新的痕跡,又有歷史的遺留;既是走在時代前頭,又留在浪潮後面。她是以奧斯曼打造的面貌進入十九世紀,在二十世紀迅速老去,到了二十一世紀仍頑強地凝聚人們的愛戀與記憶力,作為她永恆回歸的證據。

若十九世紀的巴黎人是現代性地獄的原鄉人,今日,我們每一個居住在大城市的人,都是他們的後代移民。

閱讀大衛哈維的巴黎書,迷失於史料所建構的巷弄,宛如午後在巴黎某間不知名的小咖啡館,喝完一杯香濃咖啡之後,起身回家。太陽很斜,身影很長。就當你沿著熟悉的街道往下走,經過一排排雕樑畫壁的奧斯曼豪宅,忽然你瞥見一條你不曾看過的窄巷。巷子覆滿陽光的灰塵,深不可測,領往何方,你毫無線索。可是,你還是轉了進去。不加思索。彷彿著了魔似地快樂,心神蕩漾。

忘了回家的路,你無意間又看見一個你不認識的巴黎。一個“新”巴黎。

當你以為你已經開始熟識這座城市之際。




註:本文所引用的本雅明著作,依據劉北成先生的譯文,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