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北京去巴黎,離境前,面貌端正的中國海關專員想要查驗我是否有適當的法國簽證。她
不提護照兩字,也不能說簽證(既然不承認台灣是個國家,你就不能發簽證給一個「不是
國家的國家」),手裡拿著我的台胞證,她正視著我:「能否給我看一下你去法國的『有
效文件』?」遣辭真是漂亮。當然,我微笑,在眾目睽睽下拿出我的綠色小本子。
飛機一落地,法國海關人員已在機艙門口嚴陣以待,一個個檢查我們的護照。所有中華人
民共和國的醬紅色護照都被仔細審視,凡是中國大陸旅客都不免面臨難堪的盤問。過了這
關,繼續前往正式的海關櫃檯,再來一趟檢驗。我排在一串醬紅色護照之後,忽然,一個
法國官員眼尖,遠遠看見我的綠色本子,招手要我過去,他很快確認我的旅遊簽證,我於
是現實地拋下我的大陸同胞,通關。
每一個出發旅行的台灣人,都免不了要自問我是誰。我們不是那麼確定我們手上的「文件
」是不是那麼「有效」,也不是確定別人知道我們從哪裡來,是否有資格前往我們想要前
往的地點。當美國海關皺眉給我們麻煩時,我們覺得理所當然,甚至,沒有理由地感到十
二萬分地抱歉,好像一個窮人要去富人家作客,不但帶點羞恥感,而且隨時都有被丟出門
的準備。即使我們的國民平均所得水準高達美金一萬二千,所以那名法國海關專員才會放
心地讓我如此輕易進入他們國家;依然,我又驚又喜。過了關,還免不了要把那本綠色小
本子翻來覆去地看,想要探索它究竟有何魔力,讓我比那些醬紅色護照的朋友們來得幸運
。
親愛的陳水扁總統在世台會上發表一國一邊論時,正巧在北京。香港朋友擔憂地問,若北
京政府惱羞成怒,明天就打起來,你還在這裡,怎麼辦?那幾十萬的台商怎麼辦?一趟無
邪的旅行馬上變成身陷敵區喔。你們總統怎麼不替台商想,怎麼那樣挑釁,張俊雄還「特
別」澄清總統不是一時衝動。那天下午,天氣晴朗,從北京市中心能遠眺香山,我的書包
擱著一本草色的台胞證,周圍的台灣人都綠著臉,不說話。隔天的國際報紙談世界上三個
正在打仗或即將開戰的區域:以色列、巴基斯坦,車臣、俄羅斯,和台灣海峽。我當時正
在計畫我的法國旅遊。
一九九O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墨西哥作家帕茲曾說,知道自己是誰固然重要,更重要的
是解決當下的日常困境。因為無論你是誰,你都需要公路、電力,良好的金融制度和完善
的法律制度。擁有一個無須懷疑的身分似乎讓人安心,可是,這個身分所反映出來的真正
意涵更為緊要。當你全心全意去對抗一件事,而忘了去建設自己,最後,你只是讓它來定
義你。印度聖雄甘地因此堅持印度人必定不要只針對英國人來拿捏自己的定位,卻要繞過
這份單一激情,做更大的思考。
世界上充滿各色人種,拎著各式證件,真正性感的護照卻總是那幾本。那絕不是僅僅因為
那本護照的顏色誘人而已,而是它背後所意涉的那個群體令這個證件「有效」。
(2002年8月28日中國時報時論廣場《觀念平台專欄》,事隔多年,身分不變,情況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