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24, 2006

生命的風景


在台灣長大,似乎就是要學習一件事:巷口那家你昔日就讀的幼稚園,有一天經過的時候,它就成了7-ELEVEN。你的童年於是了無痕跡。台灣的孩子永遠沒有這種幸運,在你四十歲的時候還能夠回到一些地點,指著一棟舊式建築、幾間一成不變的老店面、生活數十年如一日的一些人物、或幾本風格明確的老牌雜誌,以一種充滿懷念的語氣說:「你知道嗎?我就是這麼長大的。」

生命中當然有些風景人事注定會不見。我們也沒想到強留住不該也不能留住的東西。可是,回首來時路,台灣孩子終究要覺得失落,覺得自己從不曾存在,比其他國家的孩子更深刻體會什麼叫人生無常,生命其實是虛幻之類的哲理。因為你在現實環境裡尋不著任何物質證據,可以支撐你那並不可靠且時時受到外界影響的記憶力。

有一天早晨起來,你家的街名就改了,大正街是中山北路,城內叫衡陽路,草山變陽明山,北二女變中山女高。到了下一次起床時間,介壽路成了凱達格蘭大道,楊麗花不唱歌仔戲了,不是因為她老了,而是台視一天要播八個半小時新聞,而且改名叫TV台灣。

生活當然不該如一潭死水,時代當然會變遷,我們的確必須不斷前進、改革自己。令人納悶的是,在台灣,為什麼每一次督促我們前進的聲音,總不是一次有趣的文化刺激、一個經濟活動的形式改變、或一波巨大的思想風潮、還是某種偉大的科學發明;這個聲音,永遠來自一個政權。

政權說,說台灣話是叛國行為,你就要開始說北京話,即使你的母親說台語;政權說,拼音方式是一種民族自尊的表現,你就必須忘記一整套其實更有效的拼音方式,放棄和外國友人溝通的能力;政權說,應該愛中國,你就愛中國,政權要你愛台灣,你就愛台灣;政權說什麼不是重點,重點是,每次它說什麼,你那卑微的小生活就得起一次波瀾,你的身份立刻重建,你的文化認同必須重組,你的價值馬上變得不正確。

改變,並不讓人痛苦;而,看不到終點的無休改變,卻確實讓人難受,疲憊到失去呻吟抗議的慾望。在台灣成長的經驗,就是一連串永無止境的調適。隨著你逐漸長大成人,除了要焦慮青春痘、生理變化,處理愛情煩惱、升學壓力和失業困境之外,你還要不斷適應沒有定性的政治環境所給予你的干擾。例如,適應不同的教科書,因為每隔幾年,他們就想教給你不同的地理知識、國際認識和歷史認知。唯一不變的是,他們還是不會給你保險套,教導你真正好奇且需要的性知識。

是的,在一連串改變之中,你發現,總還有一些東西恆久不變:一些其實早該改革的基金會,一些其實早該撤換的機構,一些其實早該變更的人事結構和任用辦法,一些其實早該更有效率的政府預算編列與花費方式,一些其實早該摒除的做事邏輯與態度,一些其實早該正常化的黨派對話與辯論精神。這些永遠都在。如哈姆雷特的亡父的鬼魂,始終飄蕩在我們的現實生活,揮之不去,要求我們依照其意志去安排我們的社會,並且必須假裝自己已經瘋狂,否則無法解釋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政治是一切。台灣孩子沒有權力過自己的日子。我們必須要過民族的日子,國家的日子,政治的日子。在這個邏輯下,一個歷史悠久的綜合電視台得改一個「政治正確」的名字,開始做新聞追政治,迎合當權者的需求與喜好,而不是納稅閱聽人渴望在自家客廳收看的東西;一個被抨擊的學術基金會,不是去解決其存在的必要性與正當性,只要換了一批「對」的人,再多烏煙瘴氣似乎就能自動雲淡煙輕;官員的雙重國籍以前就不是政府考量的問題,現在更不可能是什麼嚴重問題;政策檢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風風光光的人權婚禮、一個會唱國歌的原住民歌手和一個開放的總統府廣場,政治激情被滿足了,不也就夠我們活下去了嗎?

畢竟,什麼時候,台灣長大的孩子需要除了政治以外的人生意義呢?

(發表於2000年12月24日中國時報時論廣場,這麼多年後,此篇文章還是一樣令人驚異地反應了台灣社會的現實。對政治無窮無盡的討論,並沒有將我們帶往更美好的境地,只是不斷模糊議題的焦點,浪費眾人的寶貴生命。而這些生命時光總是一去不復返。那些花費在電視機前面看名嘴、政客和專家口沫橫飛的分分秒秒,竟是我們生命的全部。一轉眼,我們都老了,他們還繼續興奮地談論著政治。只是談而已,好像談完了,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