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對社會文化逐漸粗俗化感到憂心忡忡。一夕之間,人們忽然醒悟,身邊不再有什麼深刻有內容的事物,眼前只不過都是娛樂產品與包裝過的明星。大罵媒體媚俗,趁機調侃名人幾句,責怪商業邏輯的膚淺,大致都是很適合的反應。整個世界正在變笨(Dumbing down),似乎是萬劫不復的一條不歸路。
一個開放的自由市場本來就包含許許多多不同區塊的消費分眾。有人喜歡喝豆漿,有人喜歡喝咖啡,有人喜歡喝草莓冰沙,各自會依據他們自己的口味去購買他們需要的產品。有時候,豆漿愛好者會高過咖啡擁護者,有時候草莓冰沙的購買者會多於豆漿的消費群。這種變化的依據,可能是流行,可能是季節,可能是文化口味,說一不定。當一個社會出現世俗文化,是正常的;甚至,世俗文化的當道,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所謂的精緻文化向來需要某些經濟實力或教育基礎才能夠領會、從事或消費。譴責這種世俗文化現象的盲目,無濟於事,因為它本當如此。真正應該問的問題是,精緻文化的消費群為什麼沒有發揮它應有的消費能力?這塊市場為何完全失去了聲音?
其實,沒有。精緻文化的市場一直存在於台灣。只是它的消費力轉向了台灣島外。面對全球化浪潮,與其說西方文化的強勢使得各個社會的文化特性逐漸消滅,倒不如說是全球菁英文化的逐漸統一。地面上的各國菁英分子已經跨越了自身封閉的國族環境,逐漸形成另一種國度,他們上同樣的學校(譬如美國的長春藤名校及那些專門培養企管碩士的商學院),講相同的語文(英文或其他歐洲語文),去類似的地點度假(歐洲南部或熱帶小島),買同一個設計師的時裝(Gucci或Prada),讀相同的報章雜誌(Economist或Wallpaper)由於這些菁英分子大多在他們社會佔據領導地位,他們的教育背景、生活習慣與價值觀念難免會引導精緻文化品味的走向與消費力。
弱勢文化的危險並不是消失,不是被吞噬,不是死亡,而是慢慢只剩下底層粗糙的殘渣。因為社會的精緻文化消費群跳越了語文與地理的限制,直接購買目前市面上最先進的文化產品--恰巧,現在,大部分這類所謂的文化產品均由西方出品。而那些受制於本身語文能力或因為經濟因素缺乏旅行經驗的人們則專注在本土文化的消費,這個族群通常佔據社會中下層,他們主導世俗文化的品味。
拿香港作例子,在香港,高教育程度、高收入的族群因為沒有語文障礙,直接閱讀外文報章雜誌,一般市井小民則創造了他們自己生鮮活色的閱讀市場:蘋果日報、壹週刊、東週刊、新假期等等。在台灣,這種現象正在浮現,稍微有點文化品味的人會去誠品書店翻閱原文書,只肯閱讀翻譯作品,不讀本土作家,本土出版品就只能盡量去迎合最世俗的大眾口味。同理可證:當菁英分子都靠外國媒體吸收資訊,同時,採用美女主播和聳動標題的本地新聞有強大的收視反應,那麼,本土產品就會逐漸被擠壓到成同一種長相。值得注意的是,這會是一種惡性循環:本土文化越來越低俗,也就更不能與外來文化競爭。
不要去對妓女丟石頭,要問什麼原因讓所有人都成了妓女。去詛咒世俗文化的庸俗性,不如想想精緻文化的發展性。為什麼不能有更具原創性、高度不輸西方的精緻文化出現?若提倡本土文化的創造力,只是停留在官方的、樣板的、近似博物館收藏似的方式,或菁英文化分
子之間不關心也不屑自己社會的文化,只在意模仿西方文化、與得到西方世界的青睞,那麼,本土的精緻文化自然會從我們的社會中缺席。
(原發表於2002年中國時報時論廣場《觀念平台》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