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24, 2006

我是誰


陳水扁總統的專機是一架忘了帶羅盤的飛機,在地球上充滿迷惑地飛行。民進黨不熟悉國際事務,終統風波惹惱老美,北京政府施壓,種種說法不是根由,而是結果。我以為,扁政府的台灣身分困惑才是這起外交災難的背後關鍵。

歷史不長的扁政府想要一個新台灣,可是他們不真正知道新台灣所代表的意義,也弄不清帶著這層“新”意義的自己在別人眼裡究竟是什麼形象,於是誤判形勢,進退失據。

讓我提供一個比喻。假設,國際政治舞台是一個衣香鬢影的社交場合,常見許多新貴乍富閃爍著不安的神色,因為誰也不認識而獨自站在牆角。這個晚上,他穿著貴重的服飾,戴上他最好的珠寶,以為別人都會記得他剛剛買下城裡最貴的那棟樓或發表了一首世上最美的詩,因而蜂擁過來,讚美他,崇拜他,向他獻上自己的寶貴友誼。因為,他不是別人;他,是他。如此獨特。但,不然。每個人自顧自地寒暄,親吻,談話,誰也不理他。

他期待一張同情的臉孔,把他從孤獨解救出來。當有人真的跟他說話了,他的音量因緊張而誇大刺耳,因急於向他人解說自己,他的語言顯得傲慢自負,周圍的人聽了更皺起眉頭;過了一會兒,他的友人擔心因為整晚待在他身邊而遭到社交圈子的排拒,也趕緊藉故告退。他於是又一個人。孤零零。因為遭受了冷落,而憤慨不平,雖然沒有真正誰對他有什麼不禮貌的舉動,但他卻完全被得罪了,帶著受傷的情緒,他昂頭,提前離開,以表達他對這個圈子的抗議與不屑。他離去後,宴會依然喧鬧活潑。

扁政府就像這位自覺又自卑的客人,他無法優雅自在地表達自己,因此,別人也不知從何來接待他。他期待別人會看穿他不夠世故的外表,認出他其實聰明的靈魂,可惜這件事永遠不會發生。國民黨較易融入國際禮儀,因為他們有個舊中國的歷史去幫助別人定位他們。國際社會看著國民黨,輕易連接孫文與革命黨、蔣中正與宋美齡及北京執政的共產黨,以此為據,與他們互動。但,連接舊中國的國民黨雖沒有立即的社交困擾,並不表示那份認知是一種正確。

因為,現代台灣社會的身分的確不明。我們誰都不是。台灣島擁有肥沃的移民土壤,因為地緣關係,各式文化衝擊融合,新舊中外混血雜生,台灣乃是一個真正的後現代社會,華夏中原、日本、美國、原住民、客家及南洋等等文化,全都因為強迫性的歷史因素而聚攏在一塊兒,這是其他社會所遠遠不能企及的文化資產,也是台灣在全球化時代的競爭優勢。然而,台灣困在一個狀似後殖民論述的政治激情(“狀似”,因為那甚至不是完整誠懇的後殖民觀點,只是些名詞搬弄著),始終走不出來。在這種政治歷史的思惟裡,所有人都是不能原諒的迫害者,除了說話的那個人。我是誰,成了悲壯的十字架,背得二千萬台灣人涕淚橫流。

在彷彿混亂而不確定的政治未來,其實有著精巧的文化框架,是台灣人的寬廣出路。正因為我不是誰,所以我誰都是。任何文化都能在我身上開花結果。我認同我的族群,但不表示我的身分可以用一個詞就帶過去。忽略一個人身分的豐饒內涵,就是意圖簡化對方,以Amartya Sen的話來說,其實是歧視的第一步。新世紀裡,一味強調文化的衝突或淨化,不過忽略了個體身分從來不是一張簡單的學術標籤而已。

身分如同自由,越少界限越好。台灣人因為歷史開了個玩笑,意外擁有了定義游移的身分。那是令人欣羨的文化位置。我不會跟任何人交換這個位置,只為了回答“我是誰”這類無聊的問題。

(2006年5月17日發表於中國時報時論廣場《觀念平台》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