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03, 2006
沒有腳的鳥
「世界上有種鳥沒有腳,生下來就不停地飛,飛累了就睡在風裏,一輩子只著陸一次,那次就是它死的時候。」這是《阿飛正傳》裡張國榮角色的寫照,卻也是明星張國榮的寫照。
2003年愚人節那天夜裡,兩岸三地的電話、簡訊滿天亂飛,各式惡毒搞笑作怪的玩笑嗶嗶作響,其中一則關於張國榮自殺的消息,起初沒有人相信。當網路上、電視上出現香港文華酒店門前一片血跡、欄杆因受重撞而彎曲的畫面,眾人才驚愕發現最愛美的張國榮真的選擇了慘烈地死去。
藝人自殺,時有見聞。前不久才有陳寶蓮,剛剛產子,卻從上海公寓躍下。當年與張國榮有瑜亮情結的陳百強,上吊自殺;著名的阮玲玉,寫下了『人言可畏』四字,把毒藥混入稀飯,一匙一匙餵進自己胃裡;二十世紀全球公認的性感女神瑪麗蓮夢露,自殺,死在自己床上;八○年代紅極一時的翁美玲,僅二十六歲,在自己公寓燒煤氣身亡。當藝人死亡時,我們習慣用自己對這個人的喜好程度來發表評論。在追問完死亡細節之後,如果我們喜歡這個人,我們開始流淚,用這個藉口開一瓶酒,追悼這位風華絕代的明星和我們為之神魂顛倒的青春歲月。如果我們恰巧對這名藝人沒太多好感,那麼,說兩句刻薄的俏皮話,展示自己的機智,成了這一天的亮點。
在克服了第一時間的震驚之後,即使,如張國榮如此重量級的藝人,都免不了要遭受一些可笑的報導與評論。憂鬱症是理所當然的猜測,同性戀身分被提起,生前所謂的怪癖一一浮現,胃液倒流的困擾,演靈異片導致入魔的可能性,紅顏難免薄命,乃至於戲子終究是戲子,連赴死都要轟轟烈烈。他的《胭脂扣》,他的《霸王別姬》,他的《花田囍事》,他的歌舞和他的蘇格蘭裙,此刻,變得一點也不重要。
二十世紀七○年代,當家家戶戶都有一台電視機,整個世界進入彩色螢幕時代,評論家便預言,再不會有如貓王或披頭四這類超級巨星出現了。在這之前的年代,資訊缺乏,影視資源有限,觀眾注意力集中,沒有其他選擇,所有熱情都被壓縮在同一個人身上爆發。觀眾對明星的喜愛也純粹而甜蜜,專情中帶有敬重的情緒。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連關上家門之後,離開電影院之後,就算搭地鐵、過馬路,都會經過一兩個超大螢幕或戶外廣告招牌海報,無數個明星臉孔爭相向你微笑,對你取悅,朝你諂媚。明星就像是手機外殼的花色,可以隨時換季。你的態度因之變得輕佻而玩世不恭。
這些簡單的商業邏輯,就像流行星座學、心理測試,合理解釋了明星作為一種現代商品的存在,與群眾口味的市場操弄。但,曾經作為一個戲劇學生的我,其實向來對藝人多一份同情──不是憐憫,而是同情。因為我知道,好的表演其實需要多少苦日子的磨練與排演;而,要站在台上,面對那些來路不明的不知名觀眾,其實是多麼需要勇氣。他們是善意是惡意是好奇,全不知曉。年輕的張國榮曾經在一次表演中,配合舞蹈動作,將頭上帽子拋下舞台,結果卻遭觀眾即時回拋,一直到了寫回憶錄時他仍對此耿耿於懷。趙薇好好一個人站在台上,被人狠狠從頭到腳淋了一桶糞水。
我曾說,明星是一種體質。除了一種淡薄的嘲諷氣味,我想指出的,其實是驚嘆他們面對群眾的熱誠與執著。每個人都想當瑪丹娜,可是絕對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變成瑪丹娜。才華很重要,卻不足以讓你站在舞台上。或許是錯誤的自我認識,或許是輕微的自我曝露狂,或許是過度龐大的自我愛戀,明星的體質讓他們能夠耐心地期待陌生人的共鳴,靠一些空洞的零散掌聲而滿足。每一個藝人都像是《慾望街車》的白蘭琪,倚賴陌生人的施捨過活。他們成名的代價,就是如同《阿飛正傳》說的那隻傳說中的鳥,始終漂浮在半空,腳踏不到地,遠離現實,所以我們才能從我們卑微的生活裡抬頭仰望他們,發出驚嘆。
一名優秀的明星,是社會珍貴的資產。在影音只會越來越發達的今日與未來,他們的影響力可以跨過國界、地理、種族、性別與年齡的限制,他們的文化成就不下於一名睿智的作家或優秀的藝術家。我們需要他們,喜歡他們。我們偶然創造他們;我們,更常,毀棄他們。
與其再去說什麼他不就是化身程蝶衣了嗎之類的聰明話,還不如回家租片,安安靜靜重看一遍《阿飛正傳》。
(發表於2003年4月3日中國時報時論廣場。當時仍住在北京,晚上跟一群同在北京工作的朋友吃飯。越南米酒裝在深色土甕裡擺上桌來,人人都要從一根很長的吸管拼命啜飲。突然,飯桌上的四支手機同時響起。南方傳來驚天動地的消息,張國榮跳樓。地點是我最喜愛的文華酒店。吃飯吃一半,我忽然沒了心情。看著北京寒冷的夜色,異常想念香港的燈紅酒綠。一直以為沒有腳的鳥是自己,想想,其實我的生命畢竟沒那麼深刻。對中國來說,我也不過又一個北上飄的人。對台灣來說,我只不過一個小搖筆桿的。文華酒店竟成了我鄉愁的對象。在這個世上,不過是個旅客,飯店就是她的家了。)